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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时作碎琼声

    徐潇然出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下雪了。

    棽都的第一场雪。

    潮湿的地面已经被清理过一次了,但一直只是盐粒大小的架势,街上行人陆陆续续撑起伞,整片繁华被这微微小雪加以点饰后,倒让往来的行人成为这一场初雪的装饰了。

    她没见过雪,并非望止漠不下雪,而是她没机会见到雪。

    少时听同门说北漠下雪她也不是没好奇过,可那个时候的她身负锁链,脸蒙麻袋,连光线都未可求,怎么可会到北漠去赴那场冬雪。后来她渐渐长大有能力自保以后冬腊月都去过北边,遭逢几年都没遇到过的大旱,竟是连续四五年都没下过一点雨水,还好望止漠只是有锦易门一个门派,没有太多百姓生活种粮,不然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天灾。

    她低头看向飘在袖子上的雪花,有的是半片,有的是整片,最终消融在衣服与尘埃中。

    原来这就是雪。

    宁如棠着急忙慌跑过来,一边提鞋子一边擦嘴,往里面瞟:“你们谈的什么?都这么晚了。”

    徐潇然一看天,长庚星都挂在弯月旁边了,要不是华清池中的鸣春台太过晃眼,她恍然间还以为是在白天。

    宁如棠这位大少爷“好心”等徐潇然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好心,而是这里靠近鸣春台,作为整个南安最有钱的人的儿子,寻花问柳也是糜乐之一,平常家里管得严,借着送徐潇然的名头也好来找找自己十天半个月才得见一次的相好。

    从密室的出口往外走,就是名满京城的章台街,不到一里就是鸣春台,徐潇然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的正要开口,就听见一耳清脆的尖叫声灌入耳底,一个人影嗖的一下就窜到了自己身后,嘴里大喊着救命。

    还没有等两个人反应过来,徐潇然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檀木清香,沈重举着木棍和教育孩子一样跑过来,本身带有怒音的声调也忽然放软下来:“江明...希,徐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徐潇然习惯性的躬身行礼,然后下意识的将眼神投向宁如棠。

    那是一种求救的眼神。

    对方一下子说出了她的姓,可她却实在不记得对方的姓名,只记得他是安察院的人,因为刚抓了他们的内师,徐潇然心里还有点小心虚,生怕沈重看出什么破绽来。

    这可是她第一次做“坏事”。

    徐潇然身后的江雪探出头来,看看沈重又看看被她当做挡箭牌的徐潇然,俏皮地说:“徐姑娘?义兄你们认识啊?”

    没等沈重说话江雪就大方的离开了徐潇然的“庇护”,走到她面前仔细观察着,露出坏笑:“不会是我嫂子吧。噢...义兄你可真花心,既喜欢鸣春台里的清倌又喜欢锦易门的徒弟,你要给义父招几个儿媳妇呀。”

    沈重表情逐渐慌乱,打了一下江雪的脑袋:“什么嫂子,没大没小。”

    江雪毫不顾忌,扭脸扬起微笑,好像是一个精力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小太阳:“你好,我叫江雪,你也可以叫我明希,你就是上官无铭的徒弟吗?”

    江雪本来还想再疯狂的表达什么,就被沈重拽着衣服强制往后退:“你都没见过人家,激动什么?”

    “坊间关于她的留言很多,有肖之唤的,有徐家的,她如今能孤身前来棽都足以证明她有多勇敢,你们中原人不是讲什么...人言可畏...她敢顶着这个姓氏来这儿,自然值得敬佩,这要是在我们部族,那...那是会被所有男子抢着当老婆的。”

    徐潇然听江雪叽里咕噜讲了一堆,也没太听懂她想说什么,只知道是在夸她,礼貌的回了一个微笑道:“谢谢。”

    “你叫什么呀?”

    徐潇然惊讶的看着她,以为她会知道,却不清楚其实她就算名满天下,终究是因为那个姓氏,和她本人,本无太大关联,随即回道:“徐潇然。”

    “满目萧然的萧吗?”江雪问。

    这看似寻常的一问却让徐潇然愣住了神,片刻道:“旁边还要加三点水。”

    “嗷

    噢~好名字——你怎么跟义兄认识的?他待你好吗?”

    “江明希!”沈重低声怒叫了一句,立马对木讷呆状的徐潇然道歉:“抱歉,舍妹从小顽劣,徐姑娘勿见怪。”

    不知道徐潇然听进去这句道歉没有,她讷讷的说了一句:“明亮希望,是个很好的名字,明希。”

    如果张若虚在,他一定会惊讶徐潇然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此时宁如棠的表情已经完美诠释了张若虚要是在场会有的反应。

    “不过你误会了,我和这位安察院的大人没有关系。”

    沈重只感觉喉咙里想说却说不出来话,耐人寻味的放低眼神。

    宁如棠打量着这个满身银饰的女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妹妹啊沈式微,长得好水灵啊。”

    宁如棠话里话外透出的撩拨十分流氓,沈重立马换掉“严父”的面色,对宁如棠施以警告的眼神。

    宁如棠:“我听说苗人医术甚是了得,有些偏方比川江荀家还要厉害,你这妹妹会医术吗?”

    江雪对义兄这位自来熟的赖皮朋友很不顺眼,嬉皮笑脸的恐吓道:“医术自是不敢和川江挣什么,相反,杀人越货,我们很擅长。”

    徐潇然就和傀儡一样,不知道刚刚两个人哪个字哪个词触发了她的机关,疲惫的眼睛忽然放光,看着江雪浑身上下的银饰与刺绣,才反应过来:“你是苗族?”

    江雪的变脸技能与她的巫蛊之术不相上下,立马扬起嘴角:“是啊,像徐姑娘眼睛这么好看的女子要来我们这里当个神女也是可以的。”

    宁如棠咂咂嘴,这江明希一看就是沈重的妹妹,虽非血脉相连,但言语做派——尤其是那副甜蜜油腔,着实像一个肚子里抢过食的。

    好在徐潇然自带过滤功能,没有被她带偏,回想着墨忘说过的名字:“深蛊,你知道吗?”

    江雪倏忽收敛了笑容,眼神中透露着危险与机敏,足够摄人心魄:“你怎么知道?”

    徐潇然没有开口,江雪面目严肃的盯着她,不给徐潇然一点思考机会:“谁?”

    “抱歉,我答应过他,名字我不能说。”

    辗转几句话间,江雪把情绪恢复成了正常的温和,但眼神依旧坚定,她的语速本身就快,又因为激动,语速就和加速跑一样:“别好奇,别问。如果再有人谈到,你就杀了他。”

    徐潇然觉得莫名其妙。

    江雪硬生生挤出一种轻松的语气,来缓和被她压下来的压迫氛围:“看来我得收回我刚刚说的话,神女要被蛊虫撕咬内脏,融合血液合为一体,你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

    从这里不管是去宁府还是轩辕府都需要沿着章台街走一段路拐到长安大道随后进入落满棽都大户的百花街乌衣巷,理论上说四个人是同路的,江明希撑着油纸伞将瘦小的徐潇然包在伞下,悠悠走在前列,沈重和宁如棠则顶着一把黄伞在后面溜达。

    从诺尔斜兮州吹来的寒风一次更冽一次,让人忍不住打颤。

    江雪看着繁华的章台街,恨不得让自己的蛊虫成为自己的眼替都看个遍,亲密的想要挽住住徐潇然的胳膊,却发现她对肢体触碰敏感的很,是她在人际交往中少有的失态,更准确的说,别人想要碰她的时候,她像只慌乱窜逃的麋鹿。

    “你很冷吗?”江雪寒暄。

    徐潇然感觉不到冷,这是她从小对自己全面认知的开始。

    庆幸的是,她能感觉到温暖。

    她很庆幸。

    “不冷。”

    江雪没有再问,也没有要拉着徐潇然的意思,只是跟她并排而走,自己在内心琢磨着小女生的心思顿时感觉身边空空荡荡的扬起了一阵风。

    她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徐潇然已经两腿一往外一瞪,鞋子也飞出了九霄之外,失了重心,整个人向后倾倒,胳膊肘带着整条胳膊控制不住向后一甩,眨眼间已经要和章台街的青砖地板问好。

    徐潇然根本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千防万防低头看路,还是脚下一滑要吃这一跤。一个温暖的臂弯紧紧包裹住她的后背,又一滚热的温度向前紧紧拉住她的左手手腕,山大的手掌覆盖住了定风波,狠狠拽住她重心不稳的身体。

    徐潇然在这须臾之间感受到一种力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她将要掉入墓海一团牵引她意志的圣火,就算掉入崖底也不会粉身碎骨。

    沈重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跨步,手里的黄色油伞稳稳握在手中将二人头顶的雪再次遮住,另一只手握了一圈甚至还重叠在他的大拇指甲上,才反应过来他捏住的是多么细小的手腕,皮肤的接触让他根本没来得及有多余的想法便感觉整个手心像被放在冰块上一样,强烈的刺骨感迎着手心趴着胳膊直冲心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沈重一个完整的寒颤都没打完,就感觉左手一空,徐潇然跟踩了尾巴的小狗一样迅速抽回了手。

    她后悔听了师父的话。

    如果不听师父的话,她就不会来棽都,不会碰到这些人,她的秘密也就不用担心被很多人知道。

    乱了心神的徐潇然口不择言,习惯性的“某兄某兄”,好在这家伙短时记忆还行,宁如棠那句沈式微入了她的耳,姓名总算能说对一半,没了鞋子的右脚金鸡独立,沾满白雪的睫毛在夜色之下灵动非凡:“多谢沈兄。”

    沈重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眉头高耸不知是喜是怒,以他的自恋心性并没有对徐潇然秒速收回手和还有莫名其妙的“沈兄”称呼起疑,而是合理的解释为——她害羞了。

    为此,他善解人意的给了一个台阶,注意力也被她落满雪花的长睫毛所吸引:“姑娘手上是杀器?”

    “容器。”徐潇然稍稍平复答道。

    在后面不知所以然的宁如棠探上一只脑袋:“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个卖川汤的老板系着围裙,一手捂着口鼻,食指拇指提溜着一只鞋子在摊位上怨道:“这是谁的鞋子丢到我这锅里了!还沾着狗屎,这让我怎么做生意啊!”

    四个人同时低头看向徐潇然脚下,一坨留着半个脚印已经被踩扁的狗屎公然在大街中央,只有徐潇然尽力睁大眼睛看还是很难看清和黑色被融化的雪融为一种颜色的“排泄物”,宁如棠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放声大笑起来,一旁的江明希也捂嘴偷笑,沈重遗世独立的走向川汤铺子,捣鼓了几句掏出银子,只见摊主瞬间嬉笑起来,全然忘了川汤里忽如其来的“作料”。

    宁如棠望着远处善后的沈重,嗤笑道:“我起先还怕你准头不行马球赛会吃亏,如今看来不光不会吃亏,还能得彩头呢。”

    徐潇然嫌弃的瞥了一眼宁如棠没有说话,离开保护的肩头慢慢堆满了雪。她等着沈重回来又道一声谢并表示会把钱还给他,两人你推我推,沈重还是没有犟过这头沙漠来的野骆驼,收下了银钱。

    没有了鞋子,冰天雪地她再怎么不怕冷也不能穿着袜子走回去,雪后融化的地面只会比平常要更脏。

    那片夺目的黄色又一次倾覆在徐潇然的上方,沈重盯着少女肩上的积雪,万般思绪终是没有牵出,淡淡道:“路不远,姑娘愿意赏脸的话,沈某先送姑娘回去。

    而这个“送”颇有让人联想的意味,既然是送,除了搀扶,当然不会让她单脚蹦回轩辕府邸,要么背要么抱,抗显然不太雅观,不过徐潇然不介意那他沈重自然也不介意。可沈重没有提这些,反而只是说了个“送”字,让徐潇然自己来决定,来遐想,分寸感把握的极好。

    可惜徐潇然不愿意,一则她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二则她本来就是抑着呕吐的念头容忍这位佥事大人身上不知道混合了几种脂粉的香味,要她连躲都不能躲的跟在他身边,她绝对做不到。

    少女毫不犹豫的挥动左手,一双新鞋子出现在了地上,熟练地换上并把脏鞋子收回,看着神情漠然的沈重下意识隐藏自己的呕吐感:“大漠常年有流沙尘暴,我都会备一些以防万一的衣物,多谢沈大人好意。”

    从方才慌乱之中挣脱后,徐潇然再次恢复了沈大人的称呼。

    一旁的江明希露出尴尬的笑容:“还真是......容器啊......”

    雪下得越来越大,徐潇然看不到沈重脸上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沈重留下一种目光在她身边生了根发了芽,他不知道那是不解的无奈的,还是奇怪的。

    宁如棠看着吃了闭门羹的沈面首,先是摆出高低眉,嫌弃的表情跃然脸上:“什么眼神啊沈重?你现在口味不讲究也就算了,怎么挑都不挑了?”

    沈重没有理他,兀自往前。

    宁如棠发乐不止,赶到沈重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见识到什么叫‘怪胎’了吧?习惯就好,她这种比和尚还六根清净的人根本就不吃你这一套。更何况她这模样……和诗诗比不是差远了么?”

    她感觉到对方好像生气了,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礼节到位的道谢拒绝,不用再麻烦对方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回头一看,对上了仍留尴尬之色的江明希,江明希为了避免再次的尴尬,连忙向前迈步:“走吧,义兄他们一会儿要找不到我们了。”

    徐潇然看着身旁相对平易近人的江明希,忍不住问:“我刚刚是说错什么了吗?”

    江明希紧张的咬嘴唇,把飘在唇上的雪花舔了个遍:“没有,没有。现在很少有你这么......诚实的人了。”说完还憨憨的笑出了声,表示不要让徐潇然这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