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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个火炉一座城

    长生殿内,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屋里烧着火炉,一位少年皇帝独坐榻上软绵无力的翻看着书,眼睛处于时刻跟随大脑丧失工作能力的状态,一旁的服侍的小太监高冀看着外面艳阳正好天,眼瞅着这位皇帝陛下从晨起就昏昏欲睡的模样一直捱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的他几次劝过安南君若是困了休息便好,小皇帝一声又一声的无碍让他闭了嘴,要是再劝,就是他自己听不懂人话了。

    他打小是跟着万老公公在宫里侍候的,司徒太后被关进庸碌观之前他也曾跟着万老公公侍奉过几回,苇何宫变以后万老公公被赐死,还是元和皇帝和司徒昕求情留下了自己的性命。

    由于从小进宫的缘故,他伺候的主子也不算少,可就没见过哪位这么爱睡觉的。因为安南君救过自己一命,高冀也明白朝中局势,看着安南君整日在长生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心里难免着急。

    前不久长生殿里的总领太监薛农被莫名其妙的打死,这才让他现在有机会日夜跟在皇帝面前。

    高冀躬着身子,不忍心安南君这么睡下去,就算要睡也要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他不由得想起来近日入宫选秀的秀女,自作主张开了口:“陛下,近日入宫的秀——”

    “陛下——”一道尖亮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太监跑到长生殿内,对安南君行了大礼,“司徒阁老请见。”

    安南君一下子和活蹦乱跳的兔子一样从地上跳起,眼中不见丝毫混沌之意,语里带着兴奋:“快快有请。”

    司徒昕拄着一根用降龙木作成的拐杖,慢悠悠的走进来,一进来就看到安南君忙着放书的样子,也没太多理会,半跪在御窑烧制的金砖地上:“参见陛下。”

    安南君似是没反应过来,书放到架子上也没来得及将挡灰的帘子拉下,来到司徒昕面前亲自搀扶这位年已半百的中年男子。

    “舅舅不必多礼,此处是朕的寝宫,你我舅甥之间该是朕给你行礼才是。高冀,给阁老拿张椅子来。”

    高冀退下去找椅子,司徒昕借着拐杖起身,并没有依靠安南君。

    “陛下既提及此处,我便倚老讲几句。你乃是一国之主,整日在寝殿里办事这怎么行,我原先寻得地方你可是不满意?”

    安南君回到软榻上坐着,没了之前的困意,脸上洋溢着几分得意:“明光殿上时常争吵,上朝时候朕忍得已是十分辛苦,不想下了朝脑边还嗡嗡的不肯作罢,这里睁眼能吃饭,困了能卧榻,他们吵也进不来,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地方了。”

    司徒昕脸上一片慈祥:“原来是这样,这么看来陛下这几日心情愉悦,老臣不知薛公——”

    “阁老请坐。”

    第二个公还没说出口,司徒昕就被高冀打断,搀扶到一把舒服的太师椅上,让忽然生起火星子的司徒昕也分神感叹小皇帝果然懂消遣,连椅子也坐的这么舒适。

    早早寻到椅子的高冀打算进门的时候被安南君在黄袍下的小动作及时制止,他隐在房门外随时观察安南君一举一动,直到听见司徒昕在殿内提及心情愉悦四个字,他便看见安南君袖口处的手悄悄亮了出来,自己得了命令,打断司徒昕要说的话。

    此时他好像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安南君昏昏欲睡也不肯放纵自己真的睡着,还要拿本书翻看着。这一切都是为司徒昕准备的。安南君早知道司徒昕会来。

    司徒昕被扶到椅子的过程中,安南君抢先将话夺了过来:“前段时间薛公公手下有一个小太监冒犯了式微,薛公公还极力为他说情。后来有人禀报朕,说发现小太监和宫中秀女私通,等到宣人的时候竟死在了屋内。禀报的人正是薛农。朕还奇怪,几日前百般维护的徒弟竟然就这么告发了。后来朕去审问那名秀女,这才知道她是被强迫的,但强迫她的不是死了的小太监,而是薛公公。”安南君的语气应该很生气,可如今他却不自觉嘲笑起来,好像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舅舅,且不说一个阉奴如何敢动皇家的女人,单说这几年他在宫里背的人命应该也不止这一条。朕心念他是舅舅的人,几次三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他都要踩到朕的脸上来了呢。”

    司徒昕从来没有听安南君说过这么多的话,安南君自己也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敢动皇帝的女人。要按例律来说,打死他都算是轻的了,只可惜这件事太不光彩,所以一切都得暗着来。听完这个有些刺激的深宫密事,司徒昕信一分留九分,他信那名他安插的小太监是真的死了,薛农身为他的人,却不会不经他的同意杀人。安南君要清除他身边司徒昕的眼线,可编这么一件离谱的事情也太荒谬了。司徒昕垂老的脸颊划过一丝笑意。

    “那名秀女呢?”

    “朕是要留她一命的,可她自己不堪受辱,上吊死了。”

    秀女都是名门贵族挑上来的妙龄少女,她死了,这事情就不好摆平了。这目前只是安南君的空口白话,要查证其中的人也都死了。

    能有突破之处便是那秀女的家中父母。自己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如果自己从中推波助澜,安南君就会失臣心,他总要有所顾忌。

    司徒昕看着正坐上微微发笑的年轻人,暗自思索,今天的安南君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安南君没有在意,紧接着说:“朕自是相信舅舅,这次也只是识人不察,老东西隐蔽心思。朕,是不会怪舅舅的。”

    安南君没有给司徒昕任何为薛公公辩解的机会,一番巧语把司徒昕哄得没办法提及此事。小皇帝虽然略微低头,但眼眸却忍不住上挑,司徒昕从来没见过安南君脸上那种表情,一种得意的表情。司徒昕眯着眼睛,隔着案台瞧不清安南君脸上的晦暗,他在朝堂上和陈仁清还有后村斗了那么多年,总算还能稳坐。可看起来多年温柔可亲的小外甥,怎么忽然显露了杀意呢?

    “此处毕竟是寝殿,日后宫中妃子侍寝在此,总是不妥。”司徒昕像是无意提起这件事情,“秀女都已入宫,司徒太后在庸碌观养病,后宫无人主持大局,这选秀陛下是想交由谁来主持呢?”

    “母后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可毕竟是要挑未来儿媳,更是要选大安的皇后,朕希望她在。”安南君说完这句话暗地里观察司徒昕的脸色,眉宇间尽显阴沉,肩膀不自觉抖动了一下,他心里笑意渐增,可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半分,十分认真的注视着司徒昕阴沉的脸色,有些讨好的说道,“至于操持,朕想交给纪王妃。”

    宫中女眷并不多,就连顺昌帝本人也没有姊妹,本来能操持大局的司徒太后还因为疯病被关在庸碌观,到了元和皇帝这一代,兄弟姐妹共有三人,大皇子安南楚受封德亲王自领命带军西北郡镇守北哭骨山一带,长年在外,自永宁门宫变后就没回来过;老二正是当今圣上元和皇帝;老三是目前南安皇室嫡亲血脉中唯一的女眷安南忱,模样水灵,性格孤僻,和她皇帝哥哥一样喜欢躲在寝殿内不出门,倒不是因为她也喜欢在寝殿处理政务,而是因为经历永宁门宫变之后的小公主被如此血腥残暴的画面吓得智力停留,整个人从此痴傻,即使现在已经是十三岁的年纪,可心智还停留在十年前三岁的样子。

    司徒太后出事前,纪王妃便时常进宫关照这位少年皇帝,论辈分,纪王妃本就是安南君伯母。论宗室,纪王是顺昌帝嫡亲哥哥,一母所出,纪王妃又是郡主之身。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她。

    安南君看着司徒昕垂垂老矣的脸颊:“舅舅以为呢?”

    “这是国事但也是陛下的家里事,选一个亲近又德高望重的长辈,也不会失了皇家体面。”

    安南君听完这句话笑了,笑的很小心,只是轻微几声便停了下来:“若说亲近,朕和舅舅才是相交甚多,怎么不见舅舅对于人选给些建议呢?”

    司徒昕心里发愣,不知道这小皇帝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回道:“意儿也在此次参选范围内,老臣不便多言。”

    安南君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陈阁老也是这么说的。”

    司徒昕并不诧异,陈仁清虽然体胖,看着像个发福的蠢猪,但肚子里装的不尽然是肥肠,而是他数一数二的才学与阴谋。这样的人在棽都步步小心,为人忠诚,如果只有一个后村他自然不愁什么时候扳倒安氏,可这个陈仁清还有个做国公爷的父亲,家世才学样样拿得出手,若有朝一日他什么时候死了,最高兴的一定是司徒昕。

    安南君眼里尽是忧愁,仿佛这件事困扰了他许久:“你们都这样避嫌,连个能给朕意见的人都没有。你都说这是朕的家事也是国事,舅舅身为阁老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司徒昕看着安南君疑惑的眼神,又瞧了瞧隔壁烧着的火炉,刚进来的时候还不觉得热,现下呆的久了又没有水喝,反而口干舌燥,有些急切的试探道:“陛下想问什么?”

    安南君脸上阴云忽然退去,高兴道:“朝中争议最大无非就是皇后的人选。”

    司徒昕嘴唇有些开裂,自从进了皇宫还滴水未进,虽然安南君差人给他准备了舒服的太师椅,却连一杯茶都没有奉,他心烦意乱,又听见安南君提起如此敏感的话题,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舔了舔嘴唇,道:“皇后人选乃重中之重,不可妄下决断。”

    安南君笑着把司徒昕按回太师椅上:“提个意见罢了,何况今日只是舅甥交心,朕自不会向外人说你什么。”

    舅甥交心。

    司徒昕听着这四个字仿佛寒风般刺进他的身体里嘲笑着他。他总觉得今日的安南君和以前的安南君有所不同,虽然人是一样的,可说话方式和语调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可否认,他被吓住了,被一个年仅二十的小毛孩给吓住了,不是因为他的帝王身份,而是此刻他才看到安南君身上的帝王影子。

    略有当年宗上陛下的风采。

    而关于安南君忽然展现出来的帝王气质,司徒昕想过很多,想过是陈仁清让他今天提皇后人选的事情,包括薛农的死他也认为是陈仁清让安南君做的,他和陈仁清之间的争斗不乏安南君这个介质。

    他的手下意识想端旁边的茶碗,才意识到根本没有放茶碗的桌子,片刻过后,司徒昕缓缓说道:“皇后贵为国母,身份必然尊崇,家世显赫最好,性子倒不用太过乖巧,要能镇得住妃嫔和内宦,陈国公家的嫡女陈时秀外慧中,陈老爷子和季文将此女调教极好,是为人选。”

    季文是陈仁清的字,司徒昕向来喜欢表面功夫,纵使再不喜欢,面上也对陈仁清亲近得很。

    安南君听完司徒昕这一番话:“哦?朕还以为舅舅会说司徒意。”

    司徒昕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回府喝一口水:“意儿性子直,从小叫我宠溺惯了,当不起大任。”他现在只想查清楚薛农之死的真相,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一个傀儡身上,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很渴,渴得要命。

    安南君看着司徒昕离开的背影,脸上亲切地笑意倏忽转为一种恐怖阴森的笑容,一旁侍奉的高冀待在原地,没有贸然搬动太师椅。

    安南君扭头,脸上笑容收敛几分,身体也放松下来,回到司徒昕来之前那副懒散的样子,让高冀找来宫女为他按摩太阳穴,仿佛刚刚费了他好一番心神。他闭着眼睛,高冀看见他稍缓神色,脸上还有些满足的意味,一边往火炉里加炭,一边用扇子稍微扇了扇让火势更猛:“陛下怎么知道今日阁老会来?”

    安南君没有睁眼,反问高冀:“你那火炉里装的是什么?”

    高冀一顿,心想陛下问的这不是废话吗,但还是答:“回陛下,是炭。”

    安南君勾起嘴角:“不对,是火啊。”

    安南君下榻,从高冀手中接过扇风的扇子,不顾里面火势正猛,舞动扇子频率反而增多:“我扇的越用力,里面的火势就越猛,让人暖和的不是木炭,是其中生出的火,木炭烧完成了灰烬,就不会再有任何用处。”

    安南君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看向高冀,高冀瞬间明白过来,豁然道:“这火炉是大安波谲云诡的局势,这木炭是前仆后继的安国朝臣,而陛下手中的蒲扇便是司徒阁老。”

    安南君只需要隐在暗处便可操控全局,有什么事情他轻轻一抬手就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今日不是司徒昕想来,而是安南君让他来,司徒昕本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地被安南君安排着走出了第一步。

    “马闱赛将近,棽都,终于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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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府内。

    从皇宫中出来以后,司徒昕就吩咐身边得力的人去查那名秀女的身份,在府内等消息的他如坐针毡,司徒浩看见父亲难得一见的担忧神色,问道:“父亲从宫里回来后眉头久未舒展,是碰到了什么事吗?”

    司徒昕眉头抬起,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着今日元和皇帝和他的交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听到儿子关心的问候,忍不住叹气道:“我今日总感觉那个孩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大概是我太过安逸了才让我差点忘了他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司徒浩当然知道父亲指的“那个女人”是谁,从苇何宫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司徒昕时常与他说起自己这位能力过人的姑姑,要的就是让他记住一点,女人是不能靠近任何与朝政有关的事情的。

    面对儿子一脸困惑不解,司徒昕大概将宫里的情形给司徒浩说了一遍,而知道自家老爹竟然胳膊肘向外拐推荐陈时为后不禁有些生气。

    “陈仁清那个老东西本就忌惮意儿的身份,父亲你又为陈时说话,这让妹妹如何在宫中行事啊。”

    司徒昕感觉胸中有股闷气难以抒怀,咳了两声哑嗓子说道:“今日我本想是去问清薛农的事情,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提及此事并没有往日的愚笨与畏缩,反而一直问我关于皇后的事情。”

    “他是避开此事不谈?”

    “可他的解释从表面来看并无疏漏,面色从容淡定,不像心中有鬼。”

    “或许他就是想知道父亲关于皇后人选的想法?”

    “哼,他再笨也该知道什么叫亲疏有别,就算我推举了陈时他心里就真的以为我是这么想的?明明是我想要质问,可却偏偏叫他牵着走了。”

    这时候,探报消息的人回来更是给了司徒昕当头一棒,薛农被仗棍打死是事实无疑,可那名秀女却是无中生有。司徒昕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犯糊涂犯到了现在,好端端死一个秀女又不是平头百姓,她要是死了,她跟着来的婢女怎么会没有消息,负责选修的姑姑和其他同房而居的秀女怎么可能如无事发生一般。

    元和就是要薛农死。

    但让司徒昕害怕的不是元和隐瞒的事情,而是这件事情的手段。

    太明显了。

    元和不傻,宫里有多少司徒昕的人不是秘密,一查就能查到的事情,怎么做的是痕迹败露一点谋略也没有。

    他一直相信是陈仁清在背后给他指点,可陈仁清就更不可能用这种手段除掉薛农。一个恐怖的想法逐渐占据了司徒昕的大脑,他想到了一个不愿意相信也根本不相信的可能。

    司徒浩将下人奉上来的茶亲自端到司徒昕的面前,安慰道:“父亲不必太过忧心,既无此事,父亲大可以此为题质问元和为何处死薛农,说不定还能往他身边安插更多的人手。”

    思虑良久的司徒昕有种熟悉的口干感,看到司徒浩端上来的茶杯,仿佛见到了凶神一般倏忽愣住了神,瞳孔放大死死盯着那杯茶没有伸手接过。

    司徒浩试探的说道:“父亲?”

    只是一瞬,司徒昕将眼底那抹恐惧一闪而过,道:“是我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