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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往事

    大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在宁默睡下的那几个时辰,它搜肠刮肚般思忖着往事——就像它说的那样,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它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妈妈和一个早夭的双胞胎姐姐,至于它们的样子,和父亲一样缺失。那首诗究竟是同自己玩耍、长大后的女孩儿写给自己的,还是自己写的,也已混乱不清。所有的记忆都经不清追问,每一种错乱都有成为既定事实的可能。和我们人类一样,除了现在,过去与未来都有着意志的强力干预,时间也就具有了它不可逆转的忠贞。

    五点十一分,大象再也不愿意陷入这种混沌的追找,而是以嘶鸣叫醒了精神衰弱的小家伙。它边用象鼻抚摸宁默的手臂,边略含歉意地说到:“能帮我个忙么?帮我问问房东的女儿在哪儿,能不能来这儿看看我?哦,还有啊,我感觉到有一头大象正带着它的部落一直北上来找我,我想劝它们回去,因为这还不是时候。如果不阻止它们,他们将在路上被冻死。”

    宁默撑坐着揉那双肿胀的眼,看看床头灯又看看闹钟,没好气地说,“就不能等天亮了再说么?你已经让我好久没有好好儿睡过觉了!”可那大象一说自己陷入了思维陷阱,分不清身世后;宁默又好气又好笑地答应它说,“包在俺身上。”

    经过一番网络查询,宁默发现了云南野象群从西双版纳集体北上的新闻,惊诧之余不免问了一句,“你是听人说起过还是真的心灵感应?如果是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大象在宁默的指间温顺地像个宠物,为了能亲眼看到pad上完整的象群页面,它轻跳到宁默的左肩,说了句我不知道。二十世纪的哲学倾向是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而二十一世界却可以说一切的必然都是偶然;因为人们过渡地经验于短暂时间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纷扰,完全忘记或者秉承了“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我们活在了文本分析的可能性里,把必然当做一种偶然的突然变奏。还是昨天说过的话,许多自以为盖棺定论的东西,都将被重新打乱后铺排,一个个体除了生命线段有自觉的能动性以外,每一次追溯的尝试,都有一种千头万绪的无限可能。人们太喜欢在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思潮下抬高自己,并以此消弭造物主和自在之物的无从谈及。形而上失去了它的圣袍,我们在消费主义里都成了饮食男女;科学只在震撼,再没必要向大众揭秘它的魔术,我们也在这栋自建的(科学)“迷宫”底下追找、游玩,等待死亡,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是的,许多事情我们作为个体都不会知道,在没有亲身经历的事实面前,我们只能通过相信一些人的话语和现场画面来脑补它的真实性可能,有时候我们和媒体人一样不再较真地追问真相,只是惯于对其做一个符合自己内心价值判断的表述。

    六点还是黎明前的黑暗,冬雾如霜锁着飘窗;许州城铁将从东站与郑州来的头班车对发,六分钟后抵达我的鹿鸣湖。每次下学坐车回来,宁默总独自走过一片观鸟的荒地,沿着永兴路向西上桥,绕了一圈饮马河才回到家来。相比于公交系统来说,地铁时刻表规矩得像一个城市的乘法口诀,宁默喜欢这种确定性。

    “也许房东的女儿已经死了”,那只大象突然流起眼泪来,“她那时候才两三岁的样子,总牙牙学语地向我炫耀自己数不胜数的玩具,她最爱那白雪公主,因为妈妈说它像自己。突然有一天,她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也是刚听外婆说起的。白雪公主的继母为了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扮成巫婆给白雪公主吃下一枚毒苹果。白雪公主昏睡过去,但并没有死。小女孩儿问我什么是美丽,也不知道什么是妒忌,我和她外婆的答案不一样,她抱着白雪公主哭了一下午。再后来,她听妈妈说白雪公主被一个王子给吻醒了,于是就快乐起来,说自己也要昏睡过去,同样要有一个王子。我和她一起等了五百二十一天,可那个王子依旧杳无音讯。她终于不耐烦了,说自己想独处一段时间,我就再次从她的八音盒里走向这条门缝。没错,也就是那天,小女孩儿出门后再没有回来过。”

    宁默将大象从肩膀上抱到怀里,安慰它说:“也许是她长大了,去另外一个地方上学,就像我,从禹州过来。你别说,可能我以后也不会回老家了,我听爸妈商量着要在附近买一套新房。”

    “离开就不能打个招呼么?”

    “许是怕你伤心?我也猜不准,女人心海底针。”

    “也许是因为我告诉过她,我不能离开这间房子。可那只是我们刚认识时候,编出来和她做朋友的话。有许多次我想戳破这个谎言,并愿意陪她去外边耍耍;可她总是说,我要做她的七个小矮人,这间房就是她的水晶棺,也许她会离开,但我要替她守着童话,等着爱她的王子殿下。”

    宁默打趣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是她的王子,而不是那七个小矮人呢?”

    “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但我如今好像见到了她的王子。”

    “你是说我?别搞笑了!”宁默说话的时候,脸已经羞红了,“再说了,那就是个童话故事,每个小孩儿都听过的。如果每个孩子都要找自己的白马王子或者白雪公主,那就全天下都重蹈覆辙地封建下去,再次贵族了!”可说完这话,他的心突然一阵颤动,仿若感应到了那个女孩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在西湖桥边玩水,窈窕淑女十二三岁,“——不过,我、我觉得她还活着;我、刚才看见了她。”宁默起先不相信什么言出法随,只觉得是同学间流传的恶作剧效应,一件事情的发生概率过大也就很容易成为去断定它:比如太阳东升西降,城铁十点半末班车;可对于一个女孩儿的面容如此清晰的想象,这简直“危言耸听”。有人说人类的情感类似于量子纠缠,所有的人都是在自我纠缠着并试图找配到那个同等效应下的纠缠体,可最终因为时空的短暂而不得不马马虎虎得活:结婚生子,生老病死。爸爸不是总爱独自哼唱陈奕迅的那首歌么——

    “仍然没有遇到

    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

    你根本也未有出现

    还是已然逝去

    怀疑在某一个国度里的某一年

    还未带我到世上那天

    存在过一位等我爱的某人夜夜为我失眠

    从来未相识已不在

    这个人极其实在却像个虚构角色”

    这显然有点像柏拉图的理念论,说是先存在一个桌子,木匠才从那桌子的理念中打造出一个实体的桌子。父子俩相处的时候,爸爸会告诉宁默,人这一辈子所有的不幸可能都来自于爱过许多人,后来居上者便会煞有介事地向前面已经离去的人宣誓对于你的主权,就好像你是个需要受审的罪犯,或者一栋买卖后有待修葺的房子。如果就简简单单地只爱着一个人,那将是无比幸福的一生,因为它如此纯真,不牵杂着比对的妒忌。一株芦苇不会因为玫瑰的花香而羞愧,它会自顾自得一直长到秋天,任风播撒种子,对自己充满赞美。人类自以为发现了美,并以那美学标准去评定万事万物,殊不知这美里藏着后来者的揽镜自瞻和她的毒苹果。想到这里,宁默忽然想通了那个有关于白雪公主的童话,并告诉大象说,“我会替你找到她的,那个白雪公主。”

    当下社会孩童的早熟似乎成了一个毋庸说起的事,爱情肥皂剧的你侬我侬给了这些小家伙们过家家的模版,手机正在成为人体的一部分,短视频的情绪输送几乎能够在生活中现学现用。人们开始过度地依赖那些浅白的心理学暗示,认定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信仰不过是知识总结得来的概率分布;像训练AI一样使用穷举法来穷尽情绪的可能性,导入某种模型进行实验和筛选,人们将自我的认定交给了预先设定的坐标,星座学也好,十六型人格也罢;凡是都在这社会分工中——可是人们似乎忘记了超越,习惯于一种体系的闭合,像一个标准圆符合审美。这种规整的完美主义,也同样催生出了它的无力感,人们开始像蚂蚁一样习惯于在这厘定的坐标系上攀爬,并赞美它是最符合当下认知的世界模型;直到有许多的蚂蚁掉下去。国家不幸诗家幸,任何领域的开拓都证明着另外一个庞大机构的解体与沉沦,人类短暂的一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全知全能,也就只能突围一般尝试着超越某种事态和结界。

    搬到这房子前,宁默是一个笃定的科学论者,尽管他才十来岁,但任何超自然的话题都会被他嗤之以鼻。父亲说过自己当年去武当山差点传度为道士的原因,就是突然某一天开始,老能看见自家门前的大槐树上挂着一具干尸;这让他内心惊惧、魂不守舍,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参加高考。爷爷奶奶也曾请神符咒,贴于社台老树,结果那尸首便转移到了任何一棵树上。父亲不厌其烦,便偷瞒着在逍遥观里住下,而不是去实验一高;后来爷爷奶奶怕乡里人撞见,嫌丢人就送他去了武当山。

    没成想,父亲躲了邪祟,却无心皈依,纵情于湖湘山水。父亲的恩师张真人送他下山的时候,特摘录一段道教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道门十规》的话,“操戒行,磨炼身心,支笠箪飘,孤云野鹤。或遇名山洞府挂搭安单,参谒明眼师匠,问道亲师,切究性命根宗,深探道德之要,悟彻宗门,玩味法乱,不以利名挂意,富贵留心。虽饥风暑之切身,不易其操;虽困贫苦贱之役心,不夺其志”;警示他于世间浮彩之中星游,须安心守神,不可玩物丧志。

    正当宁默同大象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父亲的少年往事,一阵敲门声吓得大象一个箭步跳进了门缝儿。原来宁默的母亲已将耳朵贴在门上俯听了一些时候,心里愈发担心起这个小家伙,还暗暗决心这家非搬不可了——哪个正常孩子会自言自语这么长时间啊!

    “起床了么,乖?”

    “哦,就要起来了妈。今天这么早吃饭吗?”

    “是啊——哦,不。我上厕所听见你房间里有动静,就顺便问问。”

    “哦,我还真就要起床了,有点儿事要问你和我爸。你先回屋吧,我一会儿去找你。”

    “哎行,还真是有点冷啊。”王云回屋,见丈夫还在呼呼地睡着,一把揪起他的耳朵,眼泪却汩汩地淌。宁为玉翻身看来,一脸懵逼地猜不出个缘由,却也没发脾气,只端坐起来将妻子抱入怀中,扯了被子裹紧,安慰道:“有我呢,放心啊,什么事儿都有我呢。”说起还从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替妻子抹泪。

    王云抽泣着说,“你怎么睡得着的!你知不知道,咱们儿子可能自己在房间里说了一夜的梦话,都是在说你这个假道士!”

    宁为玉更显得疑惑,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知道儿子自言自语了一晚上,明明是她先睡着的,自己看了两份文化宫元旦筹备方案才睡下的;儿子为什么要说起自己,是不是给儿子说了太多他的年纪尚不能理解的东西。宁为玉心里虽混乱无序,但却跳出被窝,拖拉了鞋子准备去儿子屋中问个究竟。

    “你干嘛去啊?”王云问道。

    “我去问问儿子啊,你不是告诉过我,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当面说清楚么。”

    “你怎么听说风就是雨的啊!兴许儿子不知道自己自言自语呢?啥时候能改掉你冒失的毛病啊!”王云对着丈夫一脸嫌弃,“儿子说等一会儿他自己过来,你还是坐下吧先。”

    “行,那我先安慰安慰你。”宁为玉又坐回床头,抱起妻子。

    “我又什么好需要安慰的呢?我是担心儿子,你对他总是不上心。”

    “天地良心啊祖奶奶,我还对他不上心。谁家孩子九岁不仅能够读完西方哲学,还可以精通微积分和数论,任何一个国家的城市人文和气候都了然于心?”宁为玉说着,嘴角挂上几分惬意,但这很快就要被妻子给夺走。

    “喂,小点儿声!是你的功劳么?我精灵聪明,我十月怀胎,你就那么一个小蝌蚪游啊游,撞开了属于我的宇宙。要是真随你啊,指不定是啥样儿呢!”王云说着,却若有所思地反手在丈夫脸上扒拉了一下,“这种癔症倒是最可能随了你!你说该不会他不是心理压力大,而是像你一样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夫妻两人对视,眉头紧锁。进来的宁默却以为爸妈在亲热,就转身出去,嘴里哈哈说,“你们继续,我一会儿再来。”

    宁为玉听得儿子说话,就叫他回来,说:“我们是合法夫妻,亲个嘴儿有什么好怕别人见的。倒是你啊,小捣蛋鬼,昨天夜里睡得不太好吧。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后天或者大后天就搬家。”王云接着丈夫的话说,“还什么大后天,就后天搬家。”

    宁默想起门缝里的大象,便撒谎说:“其实不用搬家的,我也知道咱们交了半年的房费还有几个月的押金。我前几天闹,只是在撒谎。我所以说有大象,可能是看前几天的新闻说有象群北上的事,潜意识,爸,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今天早上我又看见那象群快要走到昆明的新闻就释然了,你们放心,以后我再不说什么大象的事儿。我该长大了,不该耍小脾气,我该说清楚,仅仅就是想去郑州动物园玩。爸妈,我向你们道歉,尽管你们从搬家以后就很少陪我。”

    母亲撑起身子,跪坐在床上匍匐过来,“孩子,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来给妈妈抱抱!我们只想着搬过来坐车方便就能让你自己去上学,却忽略了你还是个孩子,需要陪护。”

    “那就这样,后天不搬家,我们一家去动物园!以后爸爸争取每天早起来会儿,陪你一起到。”宁为玉话还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了。王云抱着儿子亲完说,“就你会吹牛,当年追我的时候也说接我每天上下班,坚持了几天呢?还记得吗?”

    “怎么这么喜欢当众打人脸呢?”

    “怎么?也没见你胖啊!”

    “那还不是因为你。”

    “你在胡说什么啊?”

    人们在追忆时独有的快乐有时候胜过甜蜜时对于未来的憧憬,因为恰如其分地破坏自我渲染的美化,就可以将两种时间情态相联系,而不至于有不可抵达的怅惘。宁默读来的书中很有这种说法,所以并不愿意尴尬地询问起房东乃至于他的女儿,只是陪同着父母一心二用。好一阵子,王云才想起来儿子说有问题要问他们,“乖,你说你有事问你爸不是?”

    “哦,不重要了。”

    “什么叫不重要了?”王云问儿子道。

    “就是看着父母开心,我就忘记了要问的。我替你们开心坏了。”

    “你这孩子!”宁为玉也接了妻子一句话把儿,“你想说真怪,是不是?”

    “就你能!”

    “哎呦呦疼,你又拽我作甚?”宁为玉被妻子提溜着脖颈喊道。

    “好了,爸爸妈妈,我不想吃狗粮。刷牙洗脸去了啊。”宁默说完出来时,却听妈妈说道,“谢谢,关门!”

    八五后的夫妻,他们俩反而更像是孩子。宁默不忘笑了笑,并恭喜父皇有够被疼爱。再说回那大象,藏在门缝里只等着宁默回去。宁默告诉它现在不方便问,还请它放心,说自己有办法联系到房东。大象虽然不太高兴,却也只能接受。

    “你别不高兴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一蹴而就。等我放学回来,一定帮你打听个水落石出。”

    “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出去呢?”大象一脸心事地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不过我怕光,我很久不曾出门了。”

    “我让你住我八音盒里怎么样,你看它有三层小楼,你愿意在哪儿都可以。”宁默说着,便从书桌紧靠的窗台上将八音盒拿下来。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像小王子呵护玫瑰花的那个罩子一样严丝合缝地扣在一个黑色的基座上,里面雪白的大地,一栋半镂空的城堡,一级一级的石梯蜿蜒到硕大的月亮上。蓝月亮里有个驾着鹿车的老人,只要一扭动底座的发条,便会想起“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圣诞老人的鹿车会从月亮里沿着阶梯走进城堡,乃至于铺满雪花的大地。这是六岁那年,远在德国留学的姑姑亲手给自己做的圣诞礼物,她好久没回来了,毕业后住在了冰冷的童话王国丹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