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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树

    宁为玉听父亲的话,把大门开了让自己的父亲骑车出去后,才带着儿子,哈了两口热气走出门来。日落后的山谷比城里要低上几度,宁为玉不知道是自己觉得冷,还是怕别人看见自己,又跑着回来找妻子拿车钥匙,说太冷了。

    王云说他矫情,而三婶儿则瞅准了时机对王云说:“光烧个红薯稀饭都中,也木啥忙哩。——不如我跟俺孩儿一齐儿?”王云看出了叶秀莲的心思,但也没什么别的话,只说:“那最好,长辈总是比晚辈儿知道的多一些,您好好给孩子讲讲。”尽管丈夫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她还是这样说完了。

    宁默一个人站在这光秃秃的树底下,像极了小时候的宁为瑾,他也跳上堆满雪的社树台面,然后踩着那不甚坚硬的雪又爬上木梯,最后像一只大鸟儿栖息在了树干上。向东看,爷爷已经骑车坠入大路的陡坡儿,而更远凸兀上来的街面与这没有下坡的街道组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沿着街道的房子也由着陡坡起伏上下,他猜测这条街道可能会短上一半。向南看,无梁河静静地躺在那儿,和它的名字一样没有一座桥梁,可在这冬天,它已经没有多少水了,窄窄的一道冰面只冻住了一小部分半干的河床。再南一些,是道山梁,眼睛碰到那些石头上看不过去。西边儿是不太多的几公顷地,虽又几个缓坡,却大都看得见;再远一些则是村子,不同于别的村子,他们的大门好像个个都面朝东边,因为起雾看得不是很真切。北边就不用说了,大门挡住了院子里面的视线,他能看到的是爷爷家的房子,还有上面像未切的吐司面包一样的大土梁,然后是看不见的、今天却在无梁山腰处看到的天堑一般的深沟,然后是整个无梁山头。雾气有些太重,其实是看不大到山巅的,也难怪父亲说有些冷。

    三婶儿薅着不大情愿的侄子出来到大门口,不禁夸着宁为玉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正当她要向宁为玉再次申请为自己打开他的阴阳眼时,她突然自己就看见了那社树上的尸体。显然她很有些心事,不然不至于被吓得双腿发抖,像一件无人撑起的衣服那样掉在地上,双手拼命地想拽着自己的侄子站起来。

    “孩儿,你看那儿!”三婶儿说着,自己却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急如令!天灵灵地灵灵,九天玄女急如令......”

    “你真调皮,快下来!”宁为玉喊着树上的儿子说。

    “你看你还说不认识特?”三婶儿还是不敢睁眼看上一眼,她怕丈夫说的那样,那社树上的尸体就是牛头马面,只要你看见它,就是来要你命的;“你敢不敢叫特走先?等一会儿咱俩说清楚了再让特来,我刚才跟恁说谎了,我真不是人啊我!”

    宁为玉刚开始觉得有趣,自己的儿子站在树上就把婶子吓成这样,刚想安慰她说那是宁默,却听到了她后面的话。“你撒了什么样的谎啊?”他问道。

    “你先让特走,我再跟恁说。”

    “中,那我先让特走。”宁为玉说着,用手招呼儿子从树上下来。

    “好了木有?”

    待宁默走到自己身边,牵了手后,宁为玉才说,“中了!”

    叶秀莲见树上果然没了什么东西,一锤砸在宁为玉的背上说:“我都知(zhuo),恁认识特,恁认识哩轻了还不中哩!恁都是觉得我一个外姓人好欺负,俺娘家要是还有人,恁看恁敢这样不敢!”

    宁为玉打开车门,让宁默坐在前排,自己和婶子坐在后面。宁默很懂父亲的意图,打开了空调和车内的阅读灯,然后回身跪坐在车椅上,只等着二人说话。

    “我也不是要故意骗你们,孩儿,实在是因为当时恁堂妹为瑕她一直往家里要钱,我跟恁叔哦,那是木法儿哦。我也不是事后才知哩,恁叔俺俩商量过才有哩这么个决定。你想想,二妞寻死觅活哩,还骗俺说自己肚里有了那孬孙哩孩子。俺就剩下这么一个闺女,要不是俺家大妞——”三婶儿说着,早已泣不成声。

    说起来三叔家,原本有个大女儿叫凤霞,比自己还要大九岁,宁为玉六岁的时候他堂姐突然死了,有人说是上山采黄晶猛拽的时候脚没站稳掉到山沟里给摔死了,也有人说是和她那个登封的相好的在见面后置气自己跳下了山崖。堂姐死的那傍晚,宁为玉在小伙伴儿家多看了几眼电视,他们还假模假式地模仿着葫芦娃的本领,说以后要上那无梁山上去救爷爷。他回家的时候,还怕因为太晚回来而蹑手蹑脚地打开那时还是篱笆门儿的大门儿,和许多孩子一样夏天总光着脚丫儿。父母虽不会打自己,父亲却瞪得他害怕,他每想着这还不如打自己一顿,像其他孩子一样哭着求饶,总比憋在心里发慌来得痛快。那时候宁为玉还不知道在他之前,父母曾有过两个早夭的女儿。

    院子出奇地冷清,堂屋和灶火都没有亮起油灯的光,他在看电视的时候蹭了饭,所以径直穿过堂屋,回到了自己的西屋。宁为玉摸索出洋火儿,划了一根点起煤油灯罐儿,看妹妹也没在那靠着后墙的小床上,端着灯火小心地到了堂屋,又到了父母住的东屋。山谷里的天空已经发霉般长出了许多星星,仿佛一盆刚被自己从簸箕里踢出去的黄豆,母亲说有要生酱豆了,可他那时最不爱吃这玩意儿,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搞破坏。

    宁为玉轻声喊了妹妹,也大声喊了爸妈,可都没有回声。他开始幻想是不是蛤蟆头领带人抓走了自己的家人,开始幻想着那茫茫人群中有谁可以当自己的葫芦娃兄弟。今天的羊蛋儿可以算一个,还有玩得最好的帅兵,他还没能想齐自己的七个兄弟,一股浓浓的睡意便席卷而来。他坐在院子里从水缸中新打了两瓢水在洗脸盆里,洗脚、穿上人字拖,吹了油灯便在床上睡下。

    等他被父亲和一名镇上π出所的叔叔吵起来时,天已经约么亮了。夏季的山谷常常湿热地起来一股大雾,但这雾气经不住烈日,八九点钟也就退了。事后,他才知道妹妹被放到三叔儿的邻居家,父母跟叔婶儿一起上无梁山寻堂姐的尸骨去了。

    那时的父亲还顶头儿想要个答案:“人是死了,可这事儿总得弄清楚吧?”

    “这还不够清楚么?咱们也都看了现场了,一脚木踩稳摔下去了嘛。”

    。。。。。

    再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那个登封的小伙儿被抓去坐牢,可他还是坚持说,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却一句没提他们要私奔的事儿。在自己女儿下葬的那个雨天,宁守义第一次疯了一样,用自己女儿宁凤霞的腔调儿说话,自己对不起父母,也请他们原谅建军,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被为难还要活着的人。

    一群围观吹响器的乡里被这场景给呵住了,原就有些迷信的说这是鬼上身。也是自此,宁守义有了跳大神儿的活儿,不再发动一家子上去采山货。王建军因为宁守义的求情,只坐了两年的牢;可是王建军却没有告诉宁守义,凤霞怀孕的事儿。后来王建军出来,独自去了深圳,他每年总会邮寄些钱来给宁守义一家,也正是如此,宁守义虽然不事生产,却靠着大女儿的一条命,大钱没有小钱不愁地在这山沟子里苟活了半辈子。最后因着他抽烟抽的厉害,没躲过怡情(同音字)。

    “好啦婶儿,俺姐走哩时候别看我小,我可都记着她哩好呢!她总给俺和瑾瑾买糖吃,还给俺做过小布衫儿。”

    “是啊,恁姐哩手可比我巧多啦!”三婶儿说这话时,原本苦疼的眼泪里充满了幸福的笑意,“要不是——”

    宁为玉怕婶子再哭起来,就接着她没说完的话说:“木啥要不是的,我看恁都是太宠为瑕了,不好好念书,满世界的疯。”

    “能咋着呢孩儿,失去过才知道疼啊,以前不心疼凤霞吧,她啥都能干;现在心疼为瑕吧,心疼出来个小冤家!”三婶儿不误抱怨地说,“恁都不知道,这妞说自己怀孕是骗俺跟恁叔啊可是,她哩心是真狠!”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为玉啊,咱可不能学特啊。”

    宁为玉听出了意思,就点头说那是那是。他本想着三婶儿还有其它的话,不想等了许久,却见三婶儿只头贴着玻璃窗看那棵社树去了。

    “恁说刚才还看见,现在又看不见了?特是能隐身还是咋着?——哎,孩儿啊,你再给特叫过来呗。”

    “我都木看见,你说你看见了,我是跟着你说哩话,喊了一句让特走哩。我不瞒你,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木看见。”宁为玉向婶子解释道。

    “可是?”叶秀莲把疑惑藏入她满脸的皱纹,又向侄子说道:“——哎,那你说是我自己看着嘞?那我都看着特嘞,是不是说特都原谅我哩呀!”

    宁为玉被婶子的逻辑给搞糊涂了,在想着怎么跟她说。而宁默则看出三婶儿奶奶再没有想说的实话,就对她说是哩。叶秀莲像是中了彩一般得偿所愿地扑身过来抱自己的大侄儿孙子,嘴里夸说道:“小机灵鬼儿,恁可真知道心疼人。”说完,她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侄子。宁为玉和儿子说了一样的话,这才让叶秀莲终于放下了不安稳的心,她似乎忘记了要讲这社树从何而来的事儿,只喊着都下车,去灶火吃饭哩。

    宁为玉让婶子先去,自己要跟儿子说这树的事儿;叶秀莲这才想起来,尴尬后说自己回去帮厨,一会儿做的了饭过来叫他们。就这样,车里只剩下宁默跟爸爸了。其实不用爸爸说,宁默早知道了这树的由来。那是乾隆退位嘉庆却还没有实权的时候,各地叛乱横行,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川楚教乱”,历时近十年才被平叛。这教便是白莲教,是唐、宋以来流传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相传净土宗始祖东晋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白莲社共同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白莲教基本上从开始就被官家定义为巫邪,却也一直绵亘到解放后才真正消灭。

    汝州一带的叛乱是要滞后几年了,因为清朝的吏治混乱加之白银的大规模输入,导致物价飙升,民不聊生。白莲教用它简单的口号和有发僧的不拘一格,吸纳了大多数的底层民众纷纷入教。宁家迁来无梁河镇的一世祖叫宁思堂,他本是汝水上游的河工,可常年干活不说,工钱却总见不着几个,便顺水下来州府讨个说法。不想白莲教闹事,他也看热闹一样随人涌入了汝州衙门,还发泄一般怂恿大家该烧的烧该砸的砸。没几个时辰,镇压的军队就来了。秋后算账是免不了的,所以他随着溃不成队的教徒跑到这山沟沟里面来。这许多教人虽没打过仗,可到了保命的时候,都会奋力一搏,三五成群地把握住要塞,一次次击退来兵。就这样历时半年有余,一百多号人竟在山上安了家,朝廷来的军队早已散去,州县的官员也没什么银子拿来进山清剿他们。如此,又过了两年,这群人才敢下山来找了个村子安身立命。

    无梁河镇本是个杜姓的村子,族长杜邦彦见宁思堂一群人来,一面召集族人手拿各式农用铁器做防御,一面派了人骑驴去报官说不知哪里来了一批流民。一众人说他们前来并没什么恶意,直当他们是流民饿汉,来为这村子烧窑的生意打工混口饭吃。杜邦彦原不同意,可报官的回来说,现在京城都是流民,要是他们有本事就把那流民抓到京城去,自己管不了,出了人命再来报官吧;杜邦彦这才决定招待些饭菜,然后各选出代表来商议。

    杜邦彦原是要给他们些吃食,打发他们走;可这群教徒哪里敢出山去——尽管官家早已结了案,上报说朝廷走后,奋杀半载,汝州辖内再无白莲。相互妥协了三天三夜,两方终于达成决定,杜姓人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并保有原来的土地,只让出村西的沼泽和后山梁子给教徒们,并且自降两个辈分,喊与自己同龄的杜姓人家爷爷。

    就这样,一百多号人在杜姓人家的指挥下,先搭起了一个牲口棚一样遮风挡雨的地儿,又向东新盖了许多磁窑,然后帮他们上山采石舂石,制匣烧灰,踩泥揉坯,可后面除了大汗淋漓地准备煤炭、搬匣钵以外,只要带着制作陶瓷的手艺全不会教授。

    同行的人开始多有不满,但宁思堂向他们解释说,只要将无梁河西边儿的河床用石堰收紧,那可是有好几顷的地,足够我们种粮吃饭了,不消说咱们还帮他们干些活计,再赚上一些。

    就这样,一百多号人经历了干活儿管饭没有工钱的七百多个日子,土窑一座接着一座在后梁上挖出来,西边的泥淖也因为枯水期的到来被他们用石头挡在了无梁河外。第二年的春上,他们第一次种下了属于自己的粮食,收成虽然不多,却逐年好转了起来。宁默在社树上看到的那个镇子街道凹陷下去的陡坡,便是以前的杜庄边界,从那里到这西边,水大的时候,无梁河一直漫到后面的土梁子。

    眼见着这群人的能干,便有几个不愿远嫁的闺女嫁给了他们中间的人,宁思堂便娶了杜邦彦的小女儿杜六丫。要说的是,这一百多人里,有十几对儿原本就是夫妻的;再除去新娶的几个,剩下的那许多都成了光棍儿。

    杜六丫生下儿子宁大毛的时候,宁思堂在门前种了一棵孤独的树,那是一棵从山里挖来的野国槐,他对着那棵树暗暗发愿,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能从姓杜的那里掌握到制陶的工艺,不必净天地卖力气。六丫婚后不久跟父亲讲过,丈夫宁思堂想学做瓷器的手艺,可父亲狠狠地摔了手里的茶碗儿说道,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一样!

    直到近两百年后,风流且古怪的老光棍儿杜玉被同姓人嫌弃,才有了他收宁守仁做陶的事儿,前提是宁守仁给他当儿子,为自己披麻戴孝地送终。其实他比宁守仁的辈分大出去不知多少,而且以他的年纪做宁守仁的爷爷也还稍显大些。宁为玉的名字也是杜玉生前给起的,原本是要随自己的名字,叫宁守仁的第一个儿子宁玉。可后来因为宁守仁早前死了两个女儿,心里伤痛,就不愿遵守与干爹的约定,思来想去地找了一个专门起名儿的人,改成了宁为玉。

    学大寨前,这镇子除了宁思堂他们加长了村子才有的西边上山的路外,整个无梁河镇只能由南翻过两个山梁才可以出去。用火药开山铺路以后,人们才不用牵引着麻绳爬到山上去采药了,幸而也连通了身后的登封。虽说如此,山里还是比不上平原交通方便,无事的老人几乎不会从这山谷里出去,只等着商贩的推车(后来改成了汽车)把他们烧制好的一件件瓷器运送出去。许多人虽不知道这个小镇,却是用着他们烧制的面盆、茶杯、花瓶、摆件。

    再说回这槐树,虽然五米合抱,古义苍然,却并没有什么灵魂心魄;宁为玉所能看见的那个挂在社树上的尸体也仅仅是杜玉死不瞑目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