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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问津的汝窑

    乡下的许多个村落原是一脉宗祖,可出了五服,人们之间大概就没什么情分了;每因田间地头的一小片开荒之地打的不可开交的,正是这样的后人,但他们还不至于像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一样兄弟阋墙得那般厉害。说来杜玉也是那杜邦彦的后人,因着自己的父亲喜爱看红楼而单起了个玉字给他,那宝字所以摘除,只因为他父亲不敢违冒乡下取贱名的传统。

    杜玉的父亲杜审石极为吝啬,用如今的话说可能是极为小资;他依傍着祖上的百十亩地和一个小有规模的磁窑,将原来本有两层的石头老宅又新加盖了两层,下面一层为买来的戏子居住也为存放买来的戏服道具,最上一层一层为其家人极目眺望,墙壁四面都开了小窗;可若是逢了灾年,他绝不会借上一斗粮食给五服以外的人。老宅的青石板地面自不必换,可原本一米六的围墙在他看来也太矮了;加修高墙以外,杜审石还在门楼的右侧搭起一个等高的戏楼来。清末的大城市里流行着西皮二黄的徽派京戏,可杜审石却独爱那文绉绉的昆曲。打扬州买来的戏子徐文慧,也可以说是小老婆,便是他借口跟着贩卖瓷器的商人出门闯荡的时候买下的,而在他买十六岁的文慧的时候,杜玉已经断奶。

    杜玉的爷爷死的早,所以杜审石缺乏管教,做各种事情总有些任性;奶奶却因家底厚实又是独子,便也放任着他折腾。在家足不出户地过了没几年儿,就民国了,杜审石从县城推着一辆洋车回来,说让母亲帮自己准备些换洗的衣服,并拿出家里的钱财来给北上的革命军做见面礼,自己明天要回城跟着去打倒军政府,颇有些毁家纾难的气魄。可杜玉的奶奶却命令家里的长工将儿子绑起来,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去闹革命,除非杜审石再生出来几个儿子先,或者自己死了。

    徐文慧在被杜审石买来前,其实会唱的戏不多,她原是班主买来做饭的丫鬟,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地,也就学下了几嗓子。比较吊诡的是,杜审石觉得她反而比台上哼吟地更有味道,所以买徐文慧的时候,被许多人说是个棒槌。那时候不比现在,要分得个音色的御姐或者萝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时候但凡你戏声扎实、台步稳健便是好些,毕竟总是现场直播,稍有磕巴便会引来歌弦换乱,人群争嚷。要说徐文慧是因为长得漂亮才被买来,那可实在是抬举得很;倒是杜玉的母亲不仅脸面生得标致,身姿也要妙许多。可文慧换上那宝玉的戏服,便真真一个假小生,文文弱弱地引得杜审石垂怜。

    与父亲不同,杜玉无心戏文,独爱梁山莽汉之事,巧合的是做什么事儿都马马虎虎的父亲为他请的私塾先生曾是个说书的。那先生领着一众孩子在山间跑跳习武,还告诉他们现在是奸雄当道,群雄兵器,非有一身好武艺不能匡扶家国,就民于水火之中。大义之词,不但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还有驱除鞑虏还我中华。与许多凑合过日子的手艺人一般无二,这说书的先生没见过打仗,他哪里知道炮弹的威猛,更别说坦克毫无人性地碾压过惨叫的敌兵。

    北宋南迁,汝窑自此没有了它原本的光鲜,一代匠人被金人劫掠杀戮后,技艺则永难再续。和这杜村的许多家家传一样,人们对于北宋末期的汝窑选仿不跌,可总是在用釉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就是这难以造假的宋代汝窑,杜玉却拿它只当个听响儿的玩具。那是他父亲被奶奶“绑”在家里后的第六个念头,自己的母亲气生父亲的那个小老婆,一病倒了去,父亲也磨平了性子,呆在家里真正研究起汝窑的烧制,因为他有个原来的主顾说但凡他能烧制地七成像,便多付给他一倍的价钱;原来国军上下多有些附庸风雅的长官,大家各自升官发财难免需要带些得体的打点。

    一日,杜玉和往常无二听了私塾先生讲得水浒后自家学馆里出来,心里正惦念着林冲的枪法,却和刚从窑厂回来的父亲撞了个满怀。这一撞对杜玉来说不当紧,却把他那因抽土烟而消瘦非常的父亲给撞了倒了,乃至于父亲手里刚烧好的砚台也摔了个粉碎。

    杜审石责怪儿子说他有头没脑,儿子则呛呛父亲还他一个便是。说来也巧,杜玉前几天在无梁山上跟堂兄弟们玩儿,追着打闹学习骑马射箭,不想却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在了一个低处的崖洞口。堂兄弟们要命地喊他都以为他摔死了;他先从充满着各种草味儿的杂乱的枝条里整理出自己的身子,然后摸了摸波老盖上的血说,叫魂儿呢!我没死!砍段儿葛藤拉我上去呀!小的们!

    “真晦气!”他在下面自言自语道,因为他往里面走了几步,看见一块棺材的烂木头就在他站着的更靠近里面的洞。堂兄弟们叫他等着,他折了一枝橡木棍儿,细瞧自己摔下来的地儿竟然有两棵侧柏。“这人还真讲究。”他又自顾自地说。忽而一阵暖风如流水撞来,他定眼看去,吓得冒了一身冷汗,一团人形的鬼火正如山魈只长了一条腿,它双手如钳,向自己扑来。杜玉不敢往洞口跑,怕再掉下去就真没命了,向里面有光的地方紧跑几步后,又双手在前只往那里面摸黑着撞。他跑,那鬼火就跟着他跑,他停那鬼火就跟着他听,仿佛猫咪吃饱了捉弄老鼠一般捉弄他。他喊自己的堂兄弟们,等他上来时,那些孩子都说没有听见。

    这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想起那块棺材板儿,他觉得自己可以把它支棱起来借它爬上去,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杜玉慌神后一脚踹向那个棺材,可使劲了力气也推不开。但就是这么一搞,那追他的磷火突然就不见了。他由着好奇从棺材的裂缝向那里面看,里面并没有死人,只有各式家里窑厂烧制的那许多玩意儿。他原是猜测这里曾是商贩的中转站,不想后来荒废了,就留了一些货在这里;可忽然又想商贩断然不会将这些玩意儿放到棺材里,而且还是个这么难上难下的地方。一定是绿林好汉抢来藏在这里的,只等着日后回来卖给价高者得的商贩。杜玉这般想后竟然幻想起自己和那些绿林英雄把酒言欢的场面,别人像项羽问他,壮士!——赐之卮酒。他一饮而尽。然后一声,壮士!赐之彘肩。他拔剑切而啖之。然后又是一声,壮士!——能复饮乎?然后自己夺酒一饮而尽,说道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然后大笑一声,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但愿长醉不复醒!一饮再饮,好不痛快。后来呢?他们要把那县令五花大绑过来,好生问他道,给你看得个真切!你且告诉你爷爷,这里是无梁山还是梁山!一帮好汉怒目圆睁,双眦尽裂。那县令呜呼哀哉着摇晃起自己的乌纱帽,不想一会儿功夫竟畏缩成了一只王八。

    不日,杜玉便再次上了山来。他这次拿了撬棍和绳子,又跳来这个崖洞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棺材上卯的木钉儿还极为结实,他和上次一样根本没辙。于是他又从那靠近洞口的破损处下手,一撬棍一撬棍地凿开一个青碗口大的洞来。那上面有几个被他捣破碎了的小花瓶,拿出来后便直接摔到了石壁上,又摸到了几个像茶碗儿的方形笔洗,因为和父亲的砚台造型相差太大,也被他给摔来听响儿了!摔了有二三十件的北宋汝窑后,他才找到那个长了四只脚的砚台。他很高兴,因为这像极了父亲被撞碎的那个;他不知道的是,那口棺材是金丝楠木的,所以会有破裂是因为崖洞滴下来的水会被风斜吹过来打到那个角上,每次秋分后的太阳也将能斜射进来。那群所谓的强盗正是以前的汝窑工匠,他们希冀着宋朝打回来后,他们可以再次用这些东西朝贡。因为杜玉在五十年代上报了这个地方,遗憾的是,在那之前有一次泥石流封住了洞口,后来考古队挖出来的时候,早已经残碎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张半显不显的书信,直指那是靖康二年。

    父亲见着儿子果然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过来,起先还以为是从哪里买来的仿品,稍带嘲讽的口吻把东西摔在了八仙桌上说:“这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骑马打仗。你这样闹下去,我这制陶的手艺怕是传不了你了。”可等他斜眼儿一瞧那东西,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于是乎又重新拿到手里,自仔细研究起来。

    其实杜玉知道,父亲虽不甚精通这门儿手艺,可在奶奶的栽培下练手了几年,出门做个师傅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理想着自己再长个三两岁就出了这山去,大丈夫行天下,闯出一番事业,也好给自己的师傅多些说书的手段。其实他想要说的是情节,但手段听起来或许更厉害些——且看他手段如何!

    “你从哪里偷来的?“

    “我山上捡来的。”杜玉毫不掩饰地说。

    “你胡说!山上以前都没有上山的路,你怎么能说出——”杜审石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不是宋人拿上山去的,而是镇西的山道通了以后,有人拿上去的;所以他就此打住,只问儿子在哪里。

    儿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像父亲说自己已经闲着没事儿玩,摔了一些!杜审石吐了一口老血道:“你可真是我祖宗哎!——你个暴殄天物的败类!”可骂完孩子后,他又心思转动起来,跟儿子说这事儿这地儿以后任谁也不要告诉,还说你这种脑袋的——哎败家子啊!以后免不得破落!以后要是没钱了呀就去捡一个回来,碰到识货的,足够你风风光光地吃个十来年儿。

    听得这些话,杜玉才反应过来,问父亲说:“这就是你要仿的么?”

    杜审石摸了摸虎头虎脑的儿子,点头嗯了一声。从此便一头扎进那仿冒里,一手拿着真身,一手拿着仿品,直到日本人来后,将这两样儿东西一齐炸了个粉碎。那时候杜审石已经老瘦得不成样子,他也绝非在想那高了一倍的卖价,他只是闹不明白,老祖宗留下的这玩意儿,几百年后竟做不出来了!人生的苦痛无过于对艺术的痴迷,更何况还有那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小说如是,昆曲如是,汝窑亦如是。他没有想过,人类在更多次的繁衍里浪费掉了更多的精力来努力生活,大家彼此满足着生活品的交换便以用尽了力气,更别说现代化的消费主义思潮里,令人目不暇接的创意产造出商品的琳琅满目。人们在物化中满足自己的同时也满足别人,彼此成为自己异化产生的商品的拥趸,一个无比繁荣的世界,大多数人务必繁忙地劳作。

    但是许多事情的发生,也不容许他多想下去。民国二十一年,县长带头办了抗日的报纸,也是从那时,杜审石从一个吝啬的小资,变成了个毁家纾难的英雄。可你要说他伟大,那是断然谈不上的,他还是吃着那长枪的土烟,还是爱看文慧唱老了的西厢红楼。

    杜审石认认真真地做了些防御的功课,他先是列好了清单,准备向县上捐钱的同时,希望县上拨给他们些枪和子弹,如果再给个军营的教官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在他准备好要捐赠的东西赶了骡子走到县城后,发现县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这位新来的县长不见他这种没有登记在列的乡绅,所以他又寻人问路,去找那报纸上的抗日救国会。这里的人都很年轻,杜审石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句老话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也是如此,为自己多留了些钱财,也并未将同来的儿子杜玉留在他们那儿。

    再后来日本人像蚂蚁一样啃食着中国这片千里之堤,三五百人,一个城市。空袭、再空袭,轰炸、再轰炸,然后奸淫掳掠纵火焚尸。许多城里的人跑到了山里,杜审石是镇上第一个打开门接纳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的。人们对这个消瘦的老头充满了感激,可以后的日子,人们在谈起他的时候,还只是念念不忘着他的吝啬。

    杜玉在民国二十二年随军跑到北方去打鬼子,作为29军先遣队星夜赶往北平东边的喜峰口长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城防,古人经历了多少次被侵扰的苦难才愿意花这么大的心思气力修建出这么长的防御!战斗吧,他在心底呐喊,他想起说书先生口里的秦琼,黑旋风,程咬金,不要命!对,不要命!不——要他们的命!

    后来他们接到命令从长城上退下来,这搞得受伤的杜玉有点儿心灰意冷。他偷摸着一路南下回了老家,并在村子里教人使枪也修筑起简易的防御工事;直到民国二十七年听了父亲的话,又去参军,这次为家乡而战!他所在的第十二军第二十二师一部,在日军的围追堵截下,不得不从县城撤了出来。在那没多久以后,父亲在老家被炸死,小妈徐文慧跳河自杀。小鬼子在镇上遭遇了杜玉原来训练的几个民兵,可是寡不敌众,这些人被打死后,又被当着众人的面,一刀又是一刀,血肉淋漓地往地上掉,最后他们的身子中间只剩下骨头。除了他们六个,还有十几个誓死不从的妇女——她们或从县里躲来,或本就住在这里。而死掉的那六个男人里,正有比杜玉小上八岁的宁宝平的爹。

    再后来杜玉脱离了撤退的部队,开始在山间同一些满腔热血复仇的青年一起打游击,因为年纪大些,野游战斗经验,所以大家伙都喜爱叫他老杜。巴拉巴拉,然后是一次漂亮的伏击。几个人躲到那个山洞里。往好了说,这让汝窑有几个保存了下来,往坏了说,有人因拿了这个东西,给了自己后人准备了一份儿为富不仁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