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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学与创造性

    语言、文学与创造性

    ——文学何以是语言的艺术

    在谈语言与文学之前,我们需要先明晰一下写作。

    作家产生了灵感,灵感捕获到了美——基于作家对于世界的自我见解生成的审美经验。要表达这种美,他需要通过思想来表达。而要表达思想,则需要用语言结构来表达二层次的表达。把发现的美通过思想通过语言形式表达出来,这就是写作。所以我们可以说,广义的写作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是一种思维的艺术,更是一种美的艺术。

    从逻辑论来讲,写作不一定能产生出文学,但文学一定在写作中产生。写作学包写作哲学、写作美学、写作文学、写作学方法论和亚写作等学科分支。写作是一个很泛的概念,广泛到可以定义为除政治经济以外的人类的精神活动产品。而文学只是写作概念里面的一个子集。根据集合论里的包含关系可得,文学一定有写作的基础特性——即文学也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一种思维的艺术,一种美的艺术。

    从经验上来说,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为什么?因为我们所说的语言是公共的、通用的,就像国际货币一样。但是我们要表达我们个人的感受和对这个世界的发现及理解则是个人化的。所以这里就有一个矛盾,我们要使用公共的语言来表达我们个人化的感受。这个矛盾处理得不好,我们将无法准确地传达出我们的个人化感受,被误解将成必然。如果说为了表达出审美经验而出现了写作,那么为了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审美经验,就产生了作家。浸淫前者只能算是个蹩脚的写手,而精通后者则可以称之为作家。作家和写手最大的区别在于作家会因不满足于使用这个现存的世界里的贫乏的语言组织形式而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形式。这就是我们要讲的的第三个关键词——创造性。

    为什么作家要创造性地使用语言?一方面是因为作家们先前所创造的语言表达形式被普遍用来表达普适的审美体验而被磨损。比如某些被用烂的表达——“这个姑娘像朵花一样漂亮”。不可否认,这个句子在刚用出来的时候也是个优秀的句子。但后来由于太多人拾人牙慧,这个表达形式被滥用,渐渐地这个表达就丧失了它原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那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属性。我们称这种情况为“表达的磨损”。另一个方面,在作家眼中,世界的确确是他看到的那个样子,他很想把他看到的样子传达给大家,所以他就必须这样创造性地使用语言,他只有找到了,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他才能够把他的感觉给表达出来。因此说“文学的艺术在于使人们感到石头是石头”。创造性注定了文学是有关语言应用的艺术而不单纯是语言的堆砌。

    从类比论上说,语言就像是一座桥。一方面,它是沟通的桥梁;另一方面,它又是造成误解的根源。所以,语言这东西,它既是个好东西,但它又不是个东西。语言具有“双重性”,这种“双重性”在文学中的映射就是信息熵大,也就是“丰富的内涵”。精明的作家会巧妙地利用这种“双重性”构思出绝妙的文本。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单从语言上讲主要有两种方法:第一种,通过陌生化熟悉的语言组织方式达到艺术效果。第二种,将文字进行独创的排列组合以创造出自己的词语。

    我们的文学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通过追求陌生化来丰富语言组织形式的。陌生化的效果跟认识论有关,它的意义在于将熟悉的事物陌生化从而让人对事物有新的认识。例如“火烧眉毛”本意是指事态紧急。而废名在《桥》中这么写道【细竹在她的眼下,那么的蹲着看,好像小孩子捉到了一个虫,——她很有做一个科学家的可能。琴子微笑道:“火烧眉毛。”细竹听见了,然而没有答。确乎对了花而看眉毛一看,实验室里对显微镜的模样。】他通过“火烧眉毛”四个字来写花红山花如此之多,如此之红——在太阳的照耀下红色的映山红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折射出四周映山红花的红,宛如一片火海。以至于琴子低下头去看花的时候被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这里的“火烧眉毛”这短短四字既写出了花红山花很多花很红,又体现了废名先生对于文字的探索。汪曾祺说废名“直写感觉”。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废名通过人的感受和人的反应写景物,这就是他的《桥》的创造性。

    再如臧克家《有的人》开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活”和“死”是符合矛盾的斗争性的,即二者不可能同时存在。诗人利用这一矛盾体,以一种佯谬的方式将二者不同的人生进行对比,没有直接赞颂鲁迅先生,但表达的效果却更强烈。这种基于矛盾的“悖论”技巧正是诗人陌生化的手法。

    还有像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对衬托描写进行了大胆的拓展创新,采用了异时异域的剪辑组合法,以达到比衬的效果。当主人公阿克西妮亚知道情人格里高利将娶亲,自己将被抛弃时,心情特别糟。作家便描写了一段异时异域的麦田景象。那里麦子已抽穗,麦粒灌满浆,这时突然“闯来一群牲口,在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被踩烂在田垄上”。衬托描写下的惨景反映了他们被糟蹋的“成熟了的爱情”,令人心碎。

    这些作家所用的字词都是我们熟悉的常用语,并没有用一些诘屈聱牙、冲淡典雅的字词。所以文学恰恰是对日常语言的超常运用。

    除了陌生化语言,一些天才的作家还会独创自己的词语。比如屈原。两千多年前屈原在《九歌》中就天才地使用了“木叶”一词,“将落叶的微黄和干燥感,以及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仅仅通过两个字就凝练出来。”此后几千年里,“木叶”一词犹如一只潜藏在水中的鸭子,一次又一次浮出水面——柳恽《捣衣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沈佺期《古意》“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等等。而后庾信、杜甫等人舍“叶”留“木”,二次创造出“落木”一词,“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冠绝七律。

    如果你问我文学是什么的话,我会说文学是对语言的创造性使用。文学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如果没有语言,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没有文学。好的作家怎么样?好的文学怎么样?好的作家好的文学通过对语言创造性地使用,更新了我们原来被磨损了的、日常化了的、实用化了的、无趣的、无聊的、那个乏味的世界。

    参考文献:马正平《高等写作学引论》,2011,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叶朗《美学原理》,2009,BJ大学出版社

    韦列夏金《集合论基础》,2013,高等教育出版社

    王风《废名集》,2009,BJ大学出版社

    林庚《唐诗综论》,2011,商务印书馆

    臧克家《臧克家诗选新编》,2019,人民文学出版社

    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金人译,2017,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