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绿林传说 »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五章 世外虽远 尘缘难尽

第一卷 风起云涌 第五章 世外虽远 尘缘难尽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午时刚至,在浓浓的春意里,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正悠悠然回响在柴桑县郊一个小院上空,如空谷回音,又如石上清泉,足可令蒙尘的心神为之涤荡,但是下一刻,“嗒嗒”的叩门声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小院内的吟哦。

    “五柳先生”陶渊明打开院门时,眉间有股淡淡的不耐,一望可知是被人断了兴致。可当他看到柳青手中提着两坛酒时,立时眉开眼笑地一把将柳青拉进院子,柳青见状也是无奈摇头。

    他二人在十多年前见过一面,陶渊明当时任刘裕参军,已年近四旬,和现在相比变化不大,可那时柳青年方弱冠,刚行走江湖不久,相貌却有了极大的改变,想必陶渊明根本没认出自己来,在自己脸上只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酒”字。

    柳青知道陶渊明最爱饮酒,且逢饮必醉,着实担心一旦将酒给了陶渊明,顷刻之间他就会醉倒,那自己前来的目的可就泡汤了。于是双手一背,将两个酒坛子藏在了身后,笑道:“先生休急,先听晚辈一言。”

    陶渊明一向嗜酒如命,无奈近来阮囊羞涩,已有多日不曾饮酒,在一旁急得一个劲搓手,连声道:“快说快说,别误了我饮酒。”

    柳青看到陶渊明如此心急,愈发不敢将酒给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不知先生可还识得晚辈,晚辈此来实有要事相询,兹事体大,万不敢立时将酒与先生。待此间事毕,晚辈定将这两坛醽醁奉上,陪先生畅饮一番。”

    陶渊明看到柳青动作,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院里一张竹床边,就势往上一躺,闭上双眼道:“莫觉得我老朽,你不就是那个用判官笔的小子么?恩,是叫柳青吧,还曾托人给我送过酒来。前些时日听说你进了廷尉府,专职抓差办案,怎么,不在江湖上厮混了么?”

    柳青将手里的酒放在脚边,躬身施礼道:“晚辈行走江湖十余年,自以为可以仗剑行侠,扶危救难,不负先师遗命与生平所学,还妄然自称‘判官’,却发现天下不平之事何其之多,每每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曾一度意兴索然,不知所从。数年前,明若辰明公的大弟子‘碧水刀’古锋大侠找到了晚辈,还给晚辈带来明公一句话。”

    陶渊明略扭了扭身子,将脸转向柳青,眯着眼睛问道:“明若辰说什么?”

    柳青恭恭敬敬道:“明公说,‘为侠者,当首思报国,其次为民,再次为家,独善其身不可取也’。”

    陶渊明闻言又把身子转了回去,鼻中哼了一声。柳青心知陶渊明对朝中衮衮诸公多有不屑,假做没听到这哼声,继续道:“古大侠告知晚辈,因兵连祸结,天下不靖,北方夏、魏又虎视眈眈,多有派出高手祸乱我朝,明公命自己门下三大弟子各邀身世清白、处事公正的高手,在三法司中组成执法队,以应对此乱局,同时协助六扇门执法。晚辈听后深以为然,遂加入古大侠为首的廷尉府执伞组,因队中众人均受明公指点习得伞功,故称‘执伞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竹符让陶渊明看,只见竹符正面上书廷尉府三字,背面画着一把张开的黄油伞。

    陶渊明一边嘴里喃喃道:“执伞、执伞,只手撑伞,有法无天,嘿,果然起的好名字。”一边慢慢坐起身来,看着柳青淡淡道:“说吧,你来找我究竟何事?”柳青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道总算能进入正题了。

    柳青对陶渊明极为尊重,十几年前他初出江湖,所习武功尚未大成。一次在集市上因看不惯士族子弟当街欺压百姓,愤然出手抱打不平。岂料那士族子弟的随从中竟有两名高手,比斗之下不敌被擒。那士族子弟十分嚣张,欲将他带回府中炮制泄愤。恰巧当时在镇军将军刘裕处任参军一职的陶渊明由此经过,从围观人群中得知事情原委,当即出手,以背上那张无弦琴为武器,推、压、拍、扫,大开大合,短短十数招间独败那两名高手,救下柳青,并当场斥退士族子弟。

    彼时的陶渊明正值壮年,头戴葛巾,身着青袍,足踏高屐,行事说话豪放不羁,那如苍鹰飞掠般飘逸脱俗的气质自此深深地印入柳青脑中。

    次年,又听说陶渊明因不欲奉迎上官,洒然挂印归隐而去,柳青心中对陶渊明的敬仰简直无以复加。

    得知恩公归隐后常生活拮据,却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他只得多次托人将钱存至陶渊明居所附近的酒家,让其每隔数日给陶渊明送酒,聊表心意。

    此次军资劫案调查中,柳青惊觉可能有人在利用恩公,心中怒意实是难以按捺。想到这里,柳青答道:“晚辈此次是为查办前些日子军资运送被劫一案而来……”

    还没等柳青说完,陶渊明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圆睁,喝道:“你说什么?什么军资被劫?还不快与我说清楚!”同时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柳青右臂。

    柳青虽知陶渊明必会有所反应,却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右臂被抓的疼痛非常,几欲断裂,急忙伸左手按住陶渊明的双手,连声道:“陶公休急,陶公休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陶渊明也觉自己有些失态,讪讪地放开双手,但犹自不住催促柳青快讲。

    柳青简单地将军资被劫前后之事告知陶渊明,并叮嘱道:“陶公,此事个中情况极为复杂,牵涉甚广,晚辈本不应说与你听,万望陶公守密。”

    说也奇怪,得知实情后,陶渊明反倒冷静下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事情轻重,慢慢坐回到竹床上,指着对面一张矮凳示意柳青坐下,道:“如今你是六扇门的人,来找我定有原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柳青对陶渊明的性情有所了解,知其不喜人绕弯子,索性直接问出心中疑惑:“晚辈前几日在豫章查案时,得知此次被劫的军资是陶公出面筹集,但不知陶公是何时知晓长安之变。”

    陶渊明呆了一呆,望着柳青若有所思地答道:“天穿之日。”

    柳青冷笑一声道:“晚辈推算也是此时前后,还请陶公告知详情。”

    “正月二十三乃天穿之日,邻里都在打糕煎饼,祭天求佑。这种节日我一向不甚在意,只是念在老妻整年辛劳,不仅要操持家中的二顷地,还要照顾我那五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想让家里热闹热闹,让她也排遣一二,同时祈来年风调雨顺,地里多些收成,我也好多些酒钱。”陶渊明君子坦荡荡,倒也不问柳青缘由,苦笑一声,自嘲道。

    柳青曾读过十年前陶渊明所写《责子》一诗,“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诗中的阿舒、阿宣、雍、端、通子,就是他的五个儿子陶舒俨、陶宣俟、陶雍份、陶端佚、陶通佟,如今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十九岁,都没什么出息,每日只是跟母亲一起下地耕种。至于陶渊明自己,当然是一派名士风范,只知游山看景、饮酒吟诗。

    他对陶渊明家事也有所耳闻,知道陶渊明第一位夫人因难产而亡,第二位夫人为他诞下四子,后因痨病而亡,现下第三位夫人崔氏,为他诞下第五子。崔氏非但贤良淑德,要照顾五个儿子,且朝夕忘劳,能安苦节,使陶渊明一家的生活总算还能维持。

    柳青静静地听他述说,不时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陶渊明继续说下去。

    “那日午时,我老妻领着几子向房上、井中掷了系上红线的薄饼,行过‘补天’、‘补地’之礼后,一家人围在正堂桌前准备食补天饼,有两人携酒来访,我把他们让到正堂,让妻子换屋用食,我三人把酒言欢,长安之事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陶渊明凝神回忆道。

    柳青肃然追问道:“此二人为谁?”

    陶渊明缓缓说出两个名字:“王方平、谢景恒。”

    柳青闻言面色一变,不由皱起眉头。

    王弘之,字方平,琅琊LY人,王献之之侄,曾任恒玄堂弟恒谦参军,现辞官隐居于江州安成郡,朝野清名极盛;谢澹,字景恒,陈郡阳夏人,谢安石之孙,时任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兼太保,实属清贵要职,常处晋帝司马德宗左右。二人出身一为琅琊王氏,一为陈郡谢氏,此两大门阀为当朝士族之首,个中意味,大为深长。

    见柳青沉默不语,陶渊明又道:“此次为刘德舆筹集军资,我哪里有这许多脸面,实是多得二人相助,诸多世家方才慷慨解囊。”言至此处他疑惑地望向柳青,不满道:“怎么,你觉得此二人与劫案有关?当真荒谬之极,荒谬至极啊!”

    柳青心知陶渊明胸怀洒落,率直真诚,不欲让其陷入此事,乃道:“陶公休要多想,晚辈既查此案,当需事无巨细查证,并无它意,既已问清原委,不复多言。”言罢站起身来,拎起两坛醽醁,对陶渊明笑道:“晚辈知陶公向喜杯中物,昔时多承陶公之情,今日与陶公不醉不归,已订鹅炙、鱼脍、水引,稍后酒家自会送来。”

    陶渊明心中虽仍存疑虑,但其生性豁达,哈哈一笑,牵着柳青之手入室,待酒家将饭食送至,二人对坐畅饮,直至申时许。

    席间陶渊明微醺,问及柳青现在武功进境,柳青回道:“明公传授伞功时,曾言晚辈在执伞组五人中可处第二位,武功应可至上品下。”

    其时非但出仕需定品,凡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诸多技艺均惯以定品,以此来论高低,排座次。依次为上品上、上品中、上品下之上三品;中品上、中品中、中品下之中三品;下品上、下品中、下品下之下三品,即为一至九品。

    陶渊明并不质疑明若辰的眼光,建康宫中设有天机台,专为天下英雄的武功定品,天机台台令就是明若辰,因此点头道:“唔,能至三品,比之我初次见你提升两品,也算不错了。”话虽如此,念及世人种种贪名竞品之态,顿时意兴阑珊,悻悻然自行大口饮酒,再不理柳青。

    柳青见陶渊明如此喝法,本欲劝说,孰料陶渊明向榻上一倒,一双醉眼斜睨着柳青,右手向外一挥,大呼道:“我醉欲眠,卿可去。”无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告辞出门。

    柳青离开陶渊明的小院之后,又分别查访了邻伍、附近酒家等处,三月二日晚赶至彭泽,也正是此行,遇到了同往望北泽的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