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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雨人

    距离秦观回到自己的住所并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去向已经过去了整整2个小时,之所以秦观会耽搁这么久还没有动身,完全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存在,长久以来他都是受人照顾的那个角色,像现在这样为别人考虑事情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历,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冯江给忘记了。

    秦观站在窝棚外看着坐在周围那些毫不掩饰自己意图的人们,这些人就像秃鹫一样,没日没夜地围绕在秦观的窝棚外,赶也赶不走,即便他知道这些人是在等什么却也无可奈何。秦观叹了口气,皱着眉走进了窝棚,“床铺”上冯江的烧已经退了,气息也稳定了不少,但依然处于半昏迷的状态,秦观盘腿坐在冯江身旁,看着面色苍白的冯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扔下冯江自己单独出发留他自己一个人在这片窝棚区自生自灭?还是带上这个累赘?他不确信冯江的身体状况能否吃得消第二次长途跋涉,之前来地下城的那段路途虽然不长,但却耗费了很长时间,饶是如此,那段过程中冯江也曾多次直面死亡,要不是有李忆的帮助,冯江早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秦观所在的窝棚区人数很少,大概只有不到不到20个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个地方距离“食堂”很远,即便是手脚很快的人也没有办法能够在“食堂”开饭时抢占到不错的位置,所以在这里的人一般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他们没有力量去和年轻力壮的人去争抢,只能留在这里靠“人吃人”来过活,秦观毫不怀疑一旦自己真的离开,这帮人会立刻把冯江整个人都吃干抹尽,到时候连死亡都会成为奢侈。

    刚到地下城时秦观和李忆一样,对冯江的伤势是抱着悲观的态度的,他们都认为冯江活不过三天,李忆甚至建议秦观不要在冯江身上浪费为数不多的资源,但秦观还是用二人的部分家当向泊非缇尔交换了为数不多的药品,至此之后,秦观就再没有为治疗冯江做过任何事,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冯江奇迹般地从严重地刺伤中活了下来,一时间连秦观也觉得难以继续了,他不知道等冯江苏醒过来后他该如何把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在未来几个月里照顾一个卧病在床的伤员。他本来觉得冯江已经必死无疑了,自己为他做了最后的挣扎也已经无愧于冯江,但冯江却活了,这打乱了秦观所有的计划。秦观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眼球,试图将印在脑子里的那幅不断浮现的枪击画面挤出脑海。

    他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破口大骂,要不就是对着坚硬的地面狠狠捶上几拳,任何暴力的、喧嚣的,或者能让他感觉疼痛的事情他都愿意干,只要能让他摆脱过去不久遭受背叛和队员横死的记忆,以及未来需要照顾冯江可能会发生的繁琐的事情。

    他咬紧牙关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随后从腰包掏出之前用来吃饭的木盘子,盘子做工很粗糙,像是用石头随便砸了几下,又在中心用石头慢慢摩擦出一个凹槽的粗制滥造的产物。

    他拿着木盘子走出窝棚,周围的人见状立刻收回了视线,假模假样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秦观看着这些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人们心头一阵矛盾,要说他们聪明智慧吧,他们所做的事情却完全把别人当作傻子,要说他们愚蠢呆滞吧,他们却懂得在秦观的窝棚外形成一个包围圈,以防他带着冯江悄无声息地逃跑,秦观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敲了敲紧挨着他的另一个窝棚,一个女人闻声缓缓探出了脑袋,昏暗的光线若有若无,年轻的脸蛋上布满肮脏的不知名干涸液体,上次还整整齐齐的牙齿此时缺了一颗,脸颊上也有一块明显的红肿,但这些对于秦观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秦观喜欢的是她那双干净的眼眸,而那双眼眸此时依然明亮纯粹,这对秦观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秦观把木盘子递给那女人,然后跟着女人离开窝棚向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离开窝棚区二人来到一个角落,靠着墙的地方有一张“床”,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光线,女人一下就倒在“床上”,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立即用像上厕所时所用的动作把裤子褪了下去,又猛地把上衣掀了起来。秦观吸了一口气,借着一点点微光看着床上女人明亮的眼睛,缓缓爬了上去,在黑暗中待久了,再微弱的光线也能变得十分明亮,秦观慢慢贴近女人的脸庞,再次看着女人的模样,她的脸颊凹陷,眼圈发黑,面色蜡黄,即使如此脸型也依旧显得十分匀称,似乎她就该是这个模样,几绺发丝搭在额头上根根分明。秦观猜测女人有很细心地打理过,想到这里秦观慢慢停下了身体的动作,他的内心充满了欲望和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强迫一个女人在和自己发生关系,原因仅仅是因为一个木盘子,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走……秦观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还是上前,把那事做完。

    这是秦观自打文明崩塌以来第五次做这种事情,每次都是这个女人。做这事儿其实很容易,各个聚集地里多的是愿意出卖肉体的女人和男人,有的甚至指肚大小的面包屑就能成交,之前的秦观不愿去做这样的事情,他宁愿去自己解决,也不想去沾染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女人的身体,但这个女人不一样,秦观这么告诉自己,所以他连着找了她五次。

    秦观不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没有信任可言,但在他的心里,他对这个女人的信任度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很多人,甚至连躺在床上生死未知的冯江也不如这个女人,所以他想交给这个女人一件事,这件事情很重要,秦观犹豫不决。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和女人见面时的场景,和大多数人一样,秦观刚从一场哄抢的现场急着赶回窝棚,他想把这得之不易的东西趁着无人藏起来。秦观听着身后不到20米的现场传来的声音,那是一种愤怒中夹杂着希望,希望又很快变成绝望的声音,声音低沉而绵长。秦观听着声音心里怦怦直跳,眼中的画面也逐渐鲜活了起来,20多个不分男女的人互相争抢着一个已经失去主人的窝棚里的各种东西。成功拿到心仪物件的女人在人群中推搡着想要杀出重围,而两手空空的男人则围着想要突围的女人吵闹,并暗暗动手,随后他们开始争夺这同一件东西,使劲儿想要从对方手中抢过来,就这样你争我夺了一会儿,男人发出一声怪叫把女人打翻在地,女人也不甘示弱,尖锐地嘶吼着与男人扭打在一起。秦观看着他们,不由得心生厌恶,但又来不及厌恶太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是在那个时候,秦观第一次看到了那双吸引自己的明亮眼眸,那双眼眸的主人藏在自己的窝棚中露着半张脸观察着不远处的一切,观察着这场充满暴力与丑陋,却事关生死的争夺。在她的眼睛里秦观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眼前的事情都与她毫不相干,甚至连生存这件事本身也与她没有关系,她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动声色。

    秦观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冯江的屁股底下,沿着手臂上的伤口外侧挠了挠。从那时起,有一件事就总是挥之不去,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眸下,除了他看到的,还藏着其他什么东西吗?

    秦观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脑中不由自主的开始想象:现实的生活是一个充斥着小偷、强盗、妓女和各色骗子的地方,但是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因而变得无关紧要,在道德上,眼睛的主人总把自己从中摘除,在现实中,却放纵着自己的身体去参与其中,但看看现实中的道德吧,没有善良、谦卑、无私奉献,有的只是空洞、乏味、暗淡无光,以及活不活得下去。

    秦观突然开始无由来地厌恶这双眼睛的主人,如此明亮美丽的眼睛竟然生长在这样的人身上,他一定是个面黄肌瘦,拖着肮脏的光脚四处偷摸,趁着黑暗行窃的卑鄙小人,如果是个女人,那一定是个满脸皱纹、头发稀疏的丑陋巫婆!

    秦观把思绪拉回到现在,他觉得这个女人是值得信赖的,因为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虽然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女人的名字是什么,秦观微微低下头把嘴巴附在女人的耳边低声说出了他的请求,女人张张嘴想要说什么,秦观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会儿,带着不解的眼神表示了同意。

    秦观回到自己的窝棚便开始打包一些必备的东西,他要去找李忆,而他把冯江留给了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照顾。秦观心知肚明,那拙劣的自我欺骗最多只能坚持几分钟,那毫无说服力,让人难以置信的理由,不,甚至连理由都没有形成,只是空有一腔自我感动的信任,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当然,这件事本身算不上什么,即使在文明崩溃之前,秦观也见过不少相类似的罪行,那些确之凿凿的证据只会让人产生一瞬间的愧疚,但代价几乎是不会有的。

    秦观匆匆离开了窝棚区,在离开的路上他满心难过和悔恨:不是因为冯江,而是因为一路上看过去就只剩下毫无生气,布满眼屎的肮脏眼神,他再也见不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它的主人了。

    离开后凭着记忆,秦观开始往李忆的窝棚区赶路,他不确定李忆还在不在那里,在地下城分别后二人就再没有见过面,“任何藏身所通常只能使用两次。”李忆这么说过,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行为举止立刻变了样,变得机警利落,她为三人安排了如何前往地下城的路线,那是一条无比复杂的地下通道,但和泊非缇尔一样,路线的规划如军事般的精准。她似乎对整个地下城和它的周边了如指掌,秦观和冯江的窝棚区就是李忆帮他们选定的,那里离中央食堂看上去很远,但却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如果动作利落的话,除了紧紧依傍着食堂的那几个窝棚区外,他们的这个窝棚区反而是可以最快抵达的食堂的地方,因为避开了拥挤的人流。

    李忆给自己选定的窝棚区比秦观所在的窝棚区更加偏僻。因为更加偏僻,也就意味着更加危险,但她却满怀信心。枯燥的赶路除了需要提防陌生人的突然袭击外,其他倒是十分安全,平整的地面,光滑的墙壁,潮湿的空气,一切都是好的。地下城曾经是头顶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建造得格外巨大,但每到雨季城市依旧会发生洪涝,常年如此。这些都是李忆告诉他的,时隔几个月,秦观依旧能记起李忆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和模样。

    “你队友的死,我有责任。“李忆这么说道。近一周的路途中,她只说过这几句话,秦观和李忆的聊天每次都是断断续续的,今天的话题延续前两天前没有谈完的事情,或者直接开始新的话题。李忆并不认识赵五,二人只是一场偶然的相遇,李忆为了接触白舱,赵五为了夺取秦观藏起来的手枪,一场偶然而成的阴谋就在二人之间达成了。

    在赵五对李忆的叙述中,秦观以及他的队友均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赵五深陷其中无法脱身,需要李忆出场制作一场混乱,最终赵五得偿所愿,却过河拆桥,想要灭口了在场所有的人,但最终因为火药受潮,保住了几个人倒霉鬼的性命。

    秦观认为李忆不可能如此简单就相信赵五,赵五所说的话里只要仔细辨别就会发现漏洞百出,秦观坚信在这些之后,李忆隐藏了一些她不想告诉自己的事情,但他不想继续深究,人已经死了,事已经发生了,自己还要依靠李忆救活冯江,他张嘴说道:“随时都有人被杀,不是吗?”这是赵五喜欢说的一句话,但放在此刻说似乎一点都不违和,因为在秦观的心里,宁崎、冯江、赵五任何一个人的死对他来说都是很容易就可以接受的事实,或许会有情绪的波动,但聊胜于无。

    秦观的周遭时刻充斥着死亡,随时都有人在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死去,相较于为一个人的死亡去悔恨和复仇,秦观更愿意去尽最大的努力避免这些事情的发生,但如果这个人最终还是不幸的死去了,在秦观的心里,这个人便不再对自己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秦观继续说道。

    “一直都该是如此吗?“李忆表情悲伤地看着秦观,这和她以往所有的表情都不一样,没有怯懦,没有精明,这是一种和痛苦者本人无关的痛苦。秦观没有与拥有这种表情的人交流的经验,他慌张地避开李忆的眼神,这直接导致了二人为数不多闲聊的终结。

    秦观环顾李忆精挑细选后的这处营地,这是一个潮湿的城市洞穴,顶部是砖头瓦砾,“横梁”是一块钢筋混凝土的大块水泥板,一根闪烁着微弱烛光的蜡烛斜插在地面的瓦砾中,冯江面色惨白地躺在洞穴的最深处,哆嗦不止的嘴唇让二人一开始的乐观消失殆尽,没有人认为他还可以活下来,秦观揭开包裹着冯江伤口的绷带检查着伤口,出血已经被李忆用粗鲁的方法止住,但伤口的炎症就不是简简单单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地下城或许会有抗生素。”李忆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幅地图,指了指一个地方说道。

    “地下城?”

    “你不知道地下城?白舱不是负责整个北方的食物配给吗?你们不知道的话怎么配送?”李忆显得很惊讶,秦观耸耸肩不以为意。在以往的工作中他遇见过很多这种问题,即使现在也常常被人质问。但这却是事实,白舱没有能力将整个北方的聚集地的情况摸清楚,上头给到一线配送人员的清单中只有18个聚集地的名称和路线,但以秦观的经验来分析,整个北方存在的聚集地最少都应该在40个以上。

    “白舱没有那么多的食物,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18个聚集地是白舱目前能力的极限。”秦观拿出一张粗糙的清单指给李忆看,这18个在清单的聚集地都是以白舱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最远的也不过就是12公里,和整个城市相比,白舱可以影响到的地方不足十之四五。

    “你是哪个聚集地的人?”

    “没有聚集地,我是流民。”李忆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有过一瞬间的慌乱被秦观捕捉到,但秦观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她便没再多说。

    “你们没有想过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吗?”

    “解决什么问题?”

    “没什么。”

    就像秦观不去追问李忆为什么慌乱一样,李忆也不会为难秦观让他代替白舱来回答这个问题,二人的交谈再次戛然而止。

    按照记忆,秦观目前到达的位置就是李忆曾经选定的窝棚区,但放眼望去这里此时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安静的吓人,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但长久以来的工作性质让秦观习惯性的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寻找一件特殊的东西,这个东西需要持久、显眼,类似于标志性建筑,用来帮助自己加深记忆。

    不多时,秦观就找到了那个被磨到发黑的光滑圆形石头,当时李忆就是坐在这个石头上同秦观告别,并告诉了他柏菲提尔这个人的名字,当时秦观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如今回想起来,柏菲提尔这个有权势的奸商之所以对秦观有些好感,或许是因为李忆的原因吧。

    地方来没来错,但人却都消失了,不仅仅是李忆,整个窝棚区的人,包括那些丑陋的窝棚也全都消失了,地面平整干净,就像从来都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一样。秦观一时间没了主意,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关于李忆的线索只有这一条,如果是以往,他会直接选择回去之前自己居住的窝棚区,继续在地下城待上一大段时间,每天等待发放免费食物的广播,用偶尔得来的稀罕玩意换取和那个拥有明亮眼眸女人的一夜春宵,除了需要照顾冯江外,地下城的一切都非常契合秦观的生活规律,不太需要动脑子,稳定而又不太危险的刺激,简直和文明崩塌前自己的生活一模一样。

    秦观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就地盘腿坐了下来,他先是习惯性地叹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寻找些蛛丝马迹,努力说服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选择沉溺在舒适区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想变成其他人那副呆滞等死的模样,就得打起精神去做些什么,但堕落实在太过容易了,活着是比死去更加痛苦的选择,没有尽头的困苦把秦观为数不多活下去的希望消磨殆尽。白舱有着超过3个月未归队就自动除名的规定,如今连白舱秦观也无法回去了,除了眼下李忆和柏菲提尔的事情外,秦观需要尽快选择一个聚集地,重新回归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