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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选择

    边境·泥镇·下城区

    女人很漂亮。

    长着一对杏仁似的大眼,饱满的嘴唇,还有克里人显著的高颧骨。

    “我要只烟熏鲑鱼。”兰恩向女人丢过一枚银币。

    泥镇清晨的阵阵冰冷薄雾从海面上慢慢笼来,刚探头的阳光轻轻覆在薄雾上,四处晶莹闪烁,就像照在了一片片细小的冰晶上。

    忽然,一阵轻柔而久远的悠扬钟声从远处传来,先是平铺在早市,随后轻灵而委婉的声音慢慢回荡在四周,最后往远方轻抚而去,不断蜿蜒消散在码头和海湾。

    兰恩沿着钟声偏头望去,远在边境码头上方的洛特屹立而在一处截断的半山腰,边境各个小镇路的走向都朝着它在各种崖壁礁石的峭壁上蔓延紧靠,作为边境的中心它却远离着黑潮运河。清晨的阳光铺在洛特城中各式精致的房屋上,向着四处闪烁着粼粼微光。

    “山高则水远。”女人察觉到了兰恩的眼神,盈盈笑着,带着浓浓的都铎口音,伸手往高处指去。

    钟声悠扬不断,兰恩顺着女人的指尖,看到洛特城中央耸立的克拉肯教堂,教堂披着一身白华古沙亚马兰韵味的大理石砖,反射的光芒几乎照耀到城镇北部和南部尽头外立起的四支巨大雄伟的蜿蜒铁柱上。生铁打造的巨大铁柱升上云天,几乎同整个教堂一样高,每一支铁柱都向外延伸而出四道锈红巨大铁索,宽长的铁板在铁索上紧紧拼接,排排的漆黑密布,从上往下在海面数千米的高空上紧扣着大陆两岸,远远望去,就像两条蜿蜒紧连的蜈蚣,从洛特蠕动修长的身躯然后用巨大尖牙从两侧紧咬着北部赫尔德与南部希洛克大陆,构成了两大陆最大的交界之处——没人能想到这时隔千年的伟绩是如何长存至今,更没人想到千年前古沙亚马兰战争女皇瑟塔卡为回击寒冰王朝都铎是用何等震古烁今的工艺将其修建。

    兰恩从恍惚中慢慢回过神来。“山高则水远。”

    “要带一瓶上好的爪沃酒给老渔夫吗?昨天路过克里商船刚来的货。”女人说着笑着递过来一只用油麻布套好的烟熏鱼,指了指身后暗台上土质壶罐装着的酒。

    “他想要喝尽兴,那我得把它们全买了。”兰恩伸手接过油麻布,浓密胡须的脸闪过一抹笑意,随后转身穿过身后紧连不断的人群拐进一条小巷。

    泥镇的坡脚处坐落着矮小的各异棚屋,少了屠宰码头的腥臭,咸咸清新的海风回绕在鼻尖。

    这里的房屋跟边境港口的大多数渔民房屋一样,材料大多来自黑潮运河的海洋,海兽皮当窗布,巨大坚硬兽骨当作横梁,窗框则是沉船打捞的木料,有的干脆直接住进一只巨大海兽改装过的头骨里。

    兰恩踏步走向第三处矮小的房屋,左侧屋檐硬生生缺了一块,周围有些破烂,用一大块兽皮包裹着,看起来就像是被巨型海兽咬了一口。

    兰恩推开像是海兽尾鳍接上木料的怪门,跨步踱了进去。

    门板刚嘎吱一响的推开,一把捕鱼带着蛛丝和锈迹的叉钩就往兰恩脸上招呼。

    兰恩脚步一顿,卡在门前,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

    “老头子,你慢了不少啊。”兰恩看了一眼把门槛砸的稀烂的叉勾,转身往门里探去。

    “小崽子!”说话这人身影有些歪斜,操着一口被边境口音抹淡的都铎话。“是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

    拉尔说着把叉勾甩在一边,便伸出手一把夺过兰恩手中油麻布,瞥了一眼里面的烟熏鲑鱼便又把油麻布塞回兰恩手里,两只有些干瘪的老手不断在兰恩身上上下扒拉。“又他娘的是鲑鱼。酒……带酒没有?”

    “你不是挺爱吃她那家烟熏鲑鱼的吗?”

    “我为什么爱吃她家烟熏鲑鱼你还不知道吗?”拉尔把目光移向兰恩,从门缝钻进来的光打在他带着盈盈笑意的面庞上。

    兰恩这才从朦朦胧胧的阴影中看清了拉尔的脸。拉尔的头上胡乱挂着几缕白得发灰的乱发,身躯极其瘦弱,弓着背,就像是腰骨承受不住身躯的重量。兰恩一眼就看出来,拉尔脸颊比上次更加凹陷了、眼窝深邃,眼皮底泛着淤黑,满布着皱纹,就像总有什么东西折磨着他,让他在深夜无法入睡,满是一幅皮包骨头的憔悴面容,但他望向兰恩的面容还是挤满着笑意。

    “没事。这次我替你跟她鬼扯了半晌。”兰恩赶忙避开拉尔的眼神,心中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拉尔似乎察觉到了兰恩想法,顿了片刻,又故作姿态的挺了挺腰板,装作有精神的样子,大笑起来。“狗崽子。这就是我不想要你来看我的原因。”

    “我好的很呢。”拉尔指了指兰恩,腰只挺直了一会又佝偻了下去,“不是叫你没什么事别来吗?”

    “路过。”兰恩说着把身后的披风取下,甩在小屋里面的左侧的一张柔软亚麻布套床上——小时候兰恩就睡在这,过了那么些年依旧干净如初。“你以为我多想你这把老骨头?”

    “我倒是挺想你的,兔崽子。”拉尔翻了翻白眼,长叹了口气,“这么久没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喂鱼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

    “雷文和莫奈这两个小娃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拉尔说着绕过门边的矮小克里铜柜,拉了一把挂在窗上当做窗帘的麻布船帆,阳光瞬间把屋内打的透彻明亮。

    “他们还有其他的活计——”

    “你这个小混蛋……”拉尔的话语中带着慈祥的笑意,拉尔两眼发亮望着兰恩,“真是一点都没变。”

    拉尔说着伸手理了理兰恩鲨鱼皮衣上的褶皱,随后又用力的挺了挺腰,但始终够不到兰恩的肩膀。拉尔努力了片刻,随后像是怕被兰恩发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转身往里屋走去。“走。陪我出去逛逛。”

    “我还有事,要……”

    “你不想去吗?”

    兰恩说着说着话语沉了下去,拉尔背对他强撑着的身体佝偻往屋里面一扬一顿的探,看得兰恩心底有些发烫。

    这个小屋简陋而狭隘,房梁是一根巨大的海兽肋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个三脚的淡黑褐色小桌,上面雕刻的纹路被泥垢和年岁抚平了许多。小桌旁放着一个生铁的简陋炉子,上面静静躺着一个用了许久的贝西利科制作的劣质水壶。在火炉旁的角落,周围有着大量老旧布满蛛丝以前他们一起出海的渔具,麻绳,勾叉,发霉生锈的锯刀,叉枪全都胡乱堆在一起,而此时拉尔正沉身在翻弄着什么。

    兰恩把负在身后的冬叹取了下来靠在身后的亚麻布套床上,夸张的重量在地面发出沉沉的闷响。

    兰恩以前小时候就在这张床上睡,兰恩抚了抚床沿,随后摸索到紧贴的另一席胡乱盖着简陋兽皮用沉船料胡乱堆砌的木床上,从摆放的有些狭隘的角度,而且有些歪斜的床板,兰恩第一次注意到这是在他睡的亚麻布套床之后搭起来的。拉尔在收留兰恩的小时候就把之前自己睡而且更舒服的床让给了他。

    “不是叫你回这个亚麻床睡吗?”

    “万一哪天你要回来住呢。”拉尔边说边转过头,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胡渣笑了笑,“不过你也多半不回来。人老了,睡不了那么大的床。”

    “狗崽子,我上次喝酒还是在冬天,你什么时候带我……”老拉尔刚说罢,想站起的身体猛然一僵,显得十分缓慢且艰难,话尾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老眼眯的都快看不见了,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兰恩赶忙冲上前去,刚走两步,就被拉尔举出的手定在原地,老拉尔在原地顿了好一会,仿佛刚刚的疼痛现在才有些缓解,但当兰恩再次看到拉尔的脸上的时候,拉尔的脸上又带起了笑容,只不过笑容始终掩盖不了眼角细小潮湿的泪。

    “对不起……”兰恩低声喃着的声音变了调,就像胸口凝上了霜。

    “你说什么呢?”拉尔扬了扬手中刚翻出的一把用鲨鱼骨磨制的修长精致短刀。“看!”

    “它是不是个美人……”拉尔说着往前踏了半步,又扬了扬手,满面得意像是无事发生的面容。

    兰恩的心梗成了一团,拉尔越少如此,兰恩就越不敢回来面对他。

    “说话啊。”拉尔又拿臂膀碰了碰兰恩。

    兰恩点了点头。“你拿这个东西干嘛?”

    “生于大海的东西,最后都应要归回大海上。”老拉尔笑着反复摩挲着短刀。

    “你不是喜欢这样说你吗?”

    “我是大海的儿子。”拉尔说着抬手往透进棚屋的光束靠去。“你也是……”

    拉尔缓缓扬起手中的刀子,这把纯白的骨刃被磨的修长,尖锐的锋芒和刀身上手工雕刻的精致细密纹路在阳光下闪烁。

    “它也是……”

    拉尔眼睛慢慢眯起来,露出的微笑满是怀念,不断来回打量着手中的刀子。鲨鱼刀柄在长时间的岁月中被抚的光滑而柔顺。拉尔边说边熟练的抛了抛,刀锋凶险的划破空气,随后稳当的落在拉尔手掌,嘶嘶声低低的在两人耳侧响动。

    “我还以为你早就挥不动刀子了。”兰恩说着向前走了半步,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拉出他修长的身影,与老渔夫歪斜崎岖的影子混在一片。

    “边境人从来都是刀不离身。我是老了。但还没那么不中用。”拉尔边说边笑了起来,得意的转身在兰恩面前挥了挥,光亮反射的在房间里面跳动。

    “走吧。陪我这个老头子去逛逛……”拉尔站在棚屋门前,看着逐渐从黑海平面升起的太阳,转过头望向兰恩,凝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恳请。

    “去哪?”

    “去听我这老头子说两句。”拉尔又扯出一抹笑容。“你难得回来一次。”

    兰恩跟着拉尔轻车熟路的从棚屋后钻过,绕开外面四处挤在一团的人群,随后朝着一条临着崖岸人烟稀少的险恶小径走去。

    两人走了几步,兰恩上前扶住了有些吃力拉尔,两人交谈的拉尔嘴角上的笑意始终不断。兰恩有些后悔,他很少回来,是他故意的。就算他现在,他也不敢面对拉尔——他不敢面对自己马上要承担后果的错……

    拉尔走在前面,兰恩一只手拿着鲑鱼,另一只手则轻轻的在身后托着他干瘪的手臂。阳光把这片地方打的透亮,这个地方再往上便是泥镇最高的地方了,码头上浓郁的恶臭在这个地方仿佛彻底消散了,到处洋溢着清新咸涩的海风。

    随后两人来到一条荒芜破败的房屋街道中,杂草高高的在各个夹缝中长得到处都是,脚下碎石地板上覆着常年大陆堆积而来的黄沙,不断在兰恩两人脚下被踩紧发出沙沙声响。听传闻说这里爆发过海疫,居民传的水深火热,就再也没人回到这来。

    空气中浮动着罗娜花开和一些不知名的花香,两人出了街道后就一直浮在四周,一直飘到杂草长满的断崖前的尽头。

    “兰恩,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嘛?”拉尔边说边坐在崖岸旁之前作为拦路标垮掉的青石板上。

    “波冬酒。”

    “那只是其一。”拉尔盈盈一笑,拍了拍旁边,示意兰恩在身旁坐下。

    兰恩把巨剑横在身前,坐在拉尔身旁,尽力挺直的腰背始终有些弯曲。

    “看。”拉尔往前指了指。

    从半高处望去,两人前面无边无际延伸至尽头的海洋就像一片深蓝的平原,清晨的阳光浮在海天交界之处的尽头,逐渐逐渐把天空染成一道道金黄、橘橙和靛蓝的绯红色带,带着迷人的光线,散发着隐隐的醉人热浪。

    两人沉默起来,笼在光晕之下。从边境出航的船只已经到了海天交界的尽头,往边境码头停靠或者驶过的只有各地而来的商船,此时正大张着五颜六色各异的风帆,船身也带着各地特色的图案各有不同,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各式不同风俗衣装的水手在上下忙活,清风拂过,到处都散发着美好的模样。

    “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日出时坐在这青石板上,看着从海面闪烁而来的第一缕金色阳光,”拉尔说着,眼瞳带着精光。

    “坐在这个地方,兰恩。”拉尔边说边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往外指了指,“你能看到拦海闸门外面的整个海港,不断出行的航船,那都是追求自由的人啊,还有波光粼粼的无尽大海。”拉尔的声音平静而沉醉,就像海面上的波浪。话语中都能听出他有多么怀念年轻时的自己的模样。

    “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在货仓翻东西吃,时间过得太快了,”拉尔边说眼睛边从兰恩身上移过,缓缓闭了起来,快活的轻微呼吸着,混着海风。“我几乎都能想象得到远方土地的味道……”

    海浪的点点盐星似乎从礁石上冲了上来,清新而混着两人周围的花草,沁人心扉。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出海了,要是能在回一次都铎就好了……”

    兰恩偏头望了望拉尔,沉默起来。

    “不过要是人生总是无悔,那么该多无趣啊,对吧。”拉尔满面皱纹的面庞笑起来,笼着一抹苦涩的微笑。

    微风轻笼而过兰恩的短发,鲨鱼皮衣不断在风中飘舞,露出兰恩脖颈上的短小垂饰,垂饰上嵌着一块翡翠,海绿色的质地表面走着细细的金线。一股微光从里面透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缓缓地起伏着,如同一颗沉重的心。

    “这次回来我们就去都铎。”

    “怎么了?”拉尔有些疑惑。

    兰恩把手上的烟熏鲱鱼朝拉尔递了过去,满脸不解。“你不是说你想去吗?”

    拉尔表情沉了下来,没有伸手。两眼盯着兰恩脖颈上在阳光下闪烁的垂饰。“你不想再去找你的父母了?”

    “他们在丢下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兰恩边说边拉了一下领口,把父母唯一留给他的精致的垂饰遮掩在鲨鱼皮衣之下。

    拉尔顿了顿,露出慈祥的目光,慢慢从兰恩手中接过烟熏鱼。“我这辈子已经活够了。”拉尔边说边从腰间抽出那把鲨骨剥皮刀,“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兰恩,你做的足够多了,你没必要为我——”

    “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拉尔依旧低着头,鲨骨剥皮刀在鲱鱼上来回划动,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兰恩打断他的话,就像已经预料到了一样。

    “你相信吗。兰恩?”拉尔边说着边把手中的鲱鱼分成易于分食的数块,诱人的汁水不断从油麻布上滴落。

    “什么?”兰恩偏回头。

    “你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转过头凝视着兰恩。“你根本就不属于边境。”

    兰恩顿了顿,似乎没有听明白拉尔在说什么。“不是你收养我,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吗?”

    “可惜没有酒。”拉尔似乎并没有在听兰恩说什么,自顾自的朝兰恩递过去一只刚切下来烧的嫩白的腹肉。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甚至感谢蛇母那时候让我收留了你,兰恩。我没跟你说过这些。我妻子和女儿因为我死于海难后。我做活猎手只是为了寻死,兰恩。”

    拉尔没有回应兰恩注视而来的目光,两眼凝视着远在下方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不断吹动着拉尔两鬓,就像拉长了的时间洋流把黑发染成了白丝。

    “她们可以不死的。”拉尔讲完这话哽咽了一下,干瘪的眼睛也和海面一样微微闪着微光。就像心脏覆上了沉重的铅块一样。“我一直都认为在那一次海难,我和她们就一起死了……”

    拉尔说着说着微微松开了刚刚紧握鲨鱼骨刀分割鲱鱼都有些发白的手,骨刀在他手心上反射着光。

    “但是后来我在船舱遇到折断一条腿的你,你发着高烧,还拿着刀子指着我。”拉尔边说边笑了笑仿佛有些释怀。“我那时候才觉得我之后的人生原来是有着某些意义的。”

    剃的锋利的鲨鱼骨剥皮刀在手中转了几圈发出低低嗡嗡声,拉尔来回抚着刀子两侧久远精心雕刻而出的细密花纹,就像在感受着每一道纹路经历过的岁月风霜。

    “嗖!”

    “你在干什么?!”兰恩惊讶的叫起来,望着不断往下方海面掉去的刀子,眼睛不断在拉尔和剥皮刀来回转换。“你十几年来不是最喜欢这把刀吗?”

    拉尔看着在短刀在远方凝成一点,逐渐看不清楚,即将沉没海中。

    “生于大海的东西,都会归于大海……”

    微风仿佛一瞬间就起来了,不断从两人中间抚过,罗娜花的多彩的细小美丽花瓣在风中轻柔的飘摇,轻盈的花香也不断回荡起伏在两人四周。

    “这是我的选择,兰恩。”拉尔声音颤了颤,望着短刀沉入的海面,带着某种情絮,声音仿佛融入了风中。“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拉尔抬起头望向兰恩湛蓝色眼瞳,“我只想跟你说我们最后一次出海那个时候也是一样,你不要把什么都归结于你,我去救你,是我自己愿意去那么做的,这些本来就和你没关系,兰恩,我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拉尔看着兰恩置于身边的冬叹失了神,冬叹修长的灰白有些泛黑的剑身在阳光下微微闪烁,巨剑刃边宽厚无比,就像一面厚重的石砖,剑柄与剑身之间的剑格与大多数武器不同,剑格凸起的图案狂野粗狂,更像是与整个剑身为一整体后非后期的锻打,图案与剑身恰到好处的融展,奔流的图案就像冰寒浪涛一般延伸至剑身之间,仔细看去更像是某种图腾,两侧镶着两块闪烁黯淡的晶石,晶石上嵌刻着文字,从剑格的图案往下,一道深入剑身的沟壑分开了巨剑两端,两端上刻,着某种看不懂的粗糙笔画,菱角生硬的笔触有些突兀。难以想象是以何种惊叹的工艺将整块钢铁打造成这般模样。

    “兰恩……”拉尔望着冬叹失神的喃了喃,随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迎上了兰恩双眼。“你有着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你有着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东西……

    “你有很强大的力量,你背负的东西让你独一无二,小兰恩。”

    “你在说什么?”

    “去要去帮助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就算得不到感谢也没关系。你能影响你身边的人,你是注定要在众人的拥簇死去的,我……我说不定……你哪天再来我就死在床上了……”

    海风吹动着两边修长的青草,带着石缝里面扬起的黄沙,不断吹拂起,不断在两人脚边轻扬而过,带着轻盈的咻咻风声,把周围一切的声音都隐了过去。

    “你该为你自己而活了,兰恩……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兰恩回避开拉尔仿佛审视灵魂般的灼目凝视。

    两人沉默了许久,任由海风将两人环抱其中。

    过了许久,兰恩缓缓拿起先前拉尔递过来的分割好的鲑鱼,一口咬了上去,随即手一松,剩下大半截的便往崖岸掉了下去。

    “老头子……”

    “你跟我说你的妻儿可以不死的……”

    兰恩看着逐渐看不清影踪的鲑鱼,他始终不敢与拉尔四目相对,脚下的浪潮声往复不断,清新破碎的海雾不断浮半空,七彩的色带盈在雾气之间。

    “但你本来也可以不受伤的……”兰恩声音很小。

    “你也可以不用那么痛苦的……”兰恩说这句话说的声音更小。

    “你说你没有想过活着回来,我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你……”兰恩声音哽住了。

    “我责怪自己……”

    “我做的所有……”

    “这些也都是我的选择……”

    兰恩两眼一直盯着下方波光粼粼在风中滚动的海面,浪潮装上崖岸的细小旋涡往复不断,一直深进黑海之中,兰恩知道拉尔一直在看着他,但他终不敢抬起头……

    *

    边境外郊·泥镇码头

    海浪来回拍打着岸檐下方的礁石,点点星光在云间点缀。远在水流浑浊的码头之外,深夜的海湾里蜿蜒静卧着成排的帆船,船上灯笼随着波浪轻缓的摇动。

    紧贴海岸的排排码头上血渍浑浊,解剖海兽流下的血水发出恶心难闻的恶臭。

    一个全身裹在灰褐兜帽的人影独自缓缓的走在大陆进入边境的碎石路上。周围高低各异的房屋已经没了灯火,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硕大的老鼠呲着血红尖牙张扬的来回窜动。

    月光抹下,码头边上一具浮肿的尸体被人用巨型鱼钩高高挂在拆下来的船桅杆上,海岸线刮过的海风吹的尸体左右飘摇。这里是踏入边境的初始之地,当地人明目张胆的警告外来者,进入边境可得小心着点,时刻盯紧你腰间的响子,当心你的喉咙。一个不起眼的粗心大意便可能会让你在拂晓之际浮在黑潮运河的港湾上,喉头见血,钱袋空空。

    兜帽人不断沿着小小的碎石路往上走,走到碎石路的尽头,突然他站到一个分岔路口停住了,仿佛没了方向,旁边矮小的房屋漆黑一片,到处洋洋洒洒的点着月光,倒下他有些瘦弱细小的身影。

    “乖乖,看看这是谁来了呀?”兜帽人身后传来嬉笑的说话声。

    兜帽人转过身,三个壮汉从阴影里钻出身来,这个几个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每个人都提着一把带刺的钩刀,纹着荆棘刺青的双臂裸露在外,暴突着结实的肌肉。

    “你迷路了吗,亲爱的?”

    兜帽人没有说话,慢慢把兜帽掀到脑后,露出一张精致的白润脸庞带着两道润红的薄唇。

    月光盈盈洒在兜帽人鬓角两枚精巧发饰上,泛着细细精光,她身着苍蓝色长风衣,袖口有黄金镶边,肩章带着黄铜流苏,黑墨般的长发束在身后,一双淡蓝色如泉水般的双眸坚韧而沉静,不动声色的审视着三人,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

    “这么晚在边境走可是很危险的。”三人中最强壮的光头胖子紧盯着兜帽人露出的面庞,眼睛放出精光。“尤其是女孩子家。”

    光头胖子往脸上递过一根细小木枝叼在被海烟熏得满口烂牙的大嘴上,大跨步越走越近,脸上的横肉挤出一道猥亵的笑容。“尤其是孤零零的女孩子家。”

    “你凭什么认为她一个人?”突然一阵人声响动,光头胖子停下脚步,沿着声音的方向猛转过身,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左侧的阴影里。

    “妈的!”光头胖子被吓了一跳,大骂了一声,他们三人在这蹲了半饷都没发现其他人,光头胖子感觉自己活见鬼了。

    胖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光头胖子重重的吐开口中的木枝,随后猛的啐了口唾沫。“你他娘的罩着她?”

    光头胖子说罢看那人没什么动静,拿起钩刀晃白的刀刃就向着这人靠去,周围两个水手也紧跟而上,面露凶光。

    光头胖子刚走两步,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脖颈一凉,本能的反应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往脖颈下一望,一把短小精致的袖剑已经顶在了他的喉咙上,刚刚沉静带着兜帽的女人此时正低靠在他耳边。

    “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人罩?”女人淡蓝色如泉水的双眸上下死死盯着光头胖子周遭的两人,眼瞳中闪着利刃般的锋芒。

    “别动!”光头胖子大叫,站定的身体举起两只手,示意身旁两人不要乱动,随即又平缓下来的身体望了望不断逼近喉咙间锋利的袖剑。“别冲动,别冲动……”

    “贞德。”光头胖子左侧的人影往前踏了一步,从黑影中伸出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向女人示意。

    “死人会耽误时间。”这人随即往前踏了一步,一身紧致的红褐色衣装在月光下显露出来,上面金丝精致的细密工线紧紧相连,一张有些瘦削的脸庞上,下巴如刀劈般挺刮。

    “我想要你帮个忙。”

    光头胖子双眼紧紧盯着贞德缓缓放下的袖刀,“我在听!”

    光头胖子刚想扭动着身体,玩点小把戏,话音还未落,一声沉闷的响声炸在两侧,光头胖子诧异的猛偏过头,自己两个举着钩刀和他一样想法冲向贞德的同伙瞬间被刚刚黑影中的那人摁翻在碎石地面上,宽大的身躯整个头夸张的陷进了地面,鲜血横流,晕死过去。

    光头胖子愣住了,快速的眨巴着眼睛,似乎想给自己空空的脑袋一个解释。这人就这样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没看到他怎么过去的,连他抬手的瞬间都没看到。

    “你在听吗?”男人站起身来,望向光头胖子。

    光头胖子浑身一颤,猛的点了点头,“我在仔细的听!”

    “带我去找个人。”

    “谁?!”

    这人低低回应了一声。

    “我们见不到他!”光头胖子快速思索着,面色带着紧张,赶忙应道,不断望着男人向他走来的面庞。

    “能见到!”男人的声音仿佛不容质疑,整个人沐浴在了月光之下,一双清澈眸子回视着光头胖子,挺刮的面庞仿佛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沧桑。

    “只要你告诉他我叫基林……”

    *

    边境·泥镇·旧纳拉寇特酒馆

    “那个狗杂碎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雷文被酒精熏得通红的脸环视着众人,“他说:‘你才不是什么朝圣者,’他摸了摸我的手掌上的茧块,那老东西直接发疯大叫:‘你这是拿剑的手!’”

    雷文绘声绘色的说着,金斯有些喝多了俯在吧台上,拉尔也被雷文说的提起了兴趣,摇晃的酒杯刚想大饮一口又停在半空望着雷文,脖颈通红。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商队护卫,盗墓贼,还是沙匪?”雷文说着大大干了一口朗姆酒,润了润喉,

    “我说我三样都干过。这个扎瓦亚恩的大牧首直接气的脑门冒烟了。”

    雷文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只有兰恩面色阴沉的自顾自喝着。

    “我一说完他的护卫就全都冲了进来把歌鹰神殿赌的死死的。”

    雷文说罢眼睛来回在兰恩和莫奈身上交换互动,两人都喝的面色潮红,他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到大漠,任何手上沾过血都是不能进神殿的,那是圣洁之地,被逮到了就要坐地牢。”

    “后来呢?”拉尔摇摇晃晃的俯身探过吧台,兴奋的模样不予言表,老脸被酒精熏得通红。

    “我当然是跑出来了,我可不甘心摸了女祭司一把屁股就要把地牢坐穿,虽然他确实是个睫毛细长的金发美女,还梳着处女辫。讲真的不去摸一把真的是种罪恶。”

    “你活该坐地牢。”莫奈说道。

    “那是以前嘛,我现在只对你一心一意。”雷文冲着莫奈眨巴眨巴了眼睛。

    “得了吧!”莫奈翻了个白眼。

    雷文此话一出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边境的酒馆从来都是通宵达旦,今晚也一样,坐在他们身后的圆桌上,赶车人和渔夫水手抱在一起,大声欢唱着歌,歌词歌颂着大海的波涛,船长的英勇,还有人鱼的迷人,他们把后者描绘得栩栩如生,细节翔实。

    “他们唱的跟是踩了猫尾巴一样。”拉尔举起了宽厚的木酒杯向兰恩伸了伸,兰恩也只是抬起手,甚至头都没有偏,从早上看望他回来后就一直这样。

    拉尔望了兰恩半饷,随后自顾自饮了一大口,“继续讲下去啊雷文,讲点乐呵的。你看兰恩沉着的这个脸,就像你欠他了枚金老鼠一样。”

    “我这些破事兰恩都听腻了。”雷文抬起酒杯与拉尔示意了一下,吞了一大口。

    “不是说到大漠当佣兵比边境挣钱多了?你后来是怎么来这的?”金斯挽起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啤酒沫,开口问道。

    “赚钱是容易,”雷文抿了一口酒,“花钱可就难了。最糟糕的是,大漠人只吃珍珠麦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马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别凶狠。而且你要是想洗澡,你只能拿沙子擦你的屁股。”

    “那时候我还想找个机会进军队,随便找个亲王,领主都可以,你懂吧?吃点军饷,说不定英勇的行为还能进入英灵神殿。”雷文醉意朦胧的举起手在半空中绕了绕。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还没我当沙贼挣得多。而且大漠的人会有一些奇怪的活给你干,有个人要我杀掉一只沙蝎蛉,再把它的尾巴骨带给他,说是那东西磨碎了放进骨头汤里能治阳痿。”

    “我留半截试过了,”雷文打了个饱嗝,“那东西根本没用,汤里全是一股煮了穿了几年牛皮鞋的味道。而且只会让你胸毛变得茂盛。”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行的?雷文?”莫奈挤了挤眉毛,低着头一直摆弄着手上的一把众人没见过的银色匕首,话语一出引得拉尔和金斯笑的合不拢嘴拍起了桌子,

    “行不行不是嘴上说了算的。”雷文又冲着莫奈眨巴眨巴了眼睛,直到莫奈扬了扬匕首,雷文的下流话才停了下来,拉尔和金斯两个老眼眯成一片笑的更甚了。

    “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我有次当佣兵被一个男爵逮住了,被关了好几个月,和我一起被关进去的几个囚犯有的被捆上枷锁跪在自己的粪便上,直到他们最后得了脓毒症,最后兰恩把我救了出来,他还挨了一记巨斧的挥砍。”雷文拍了拍兰恩的肩膀,兰恩肩膀下的脊梁无法挺直,严重的损伤始终伴随着他。“现在边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抗那把巨剑抗弯了腰。”

    “我这条命都是兰恩救得……”雷文说着拍了拍兰恩的肩膀,又冲着几人举起了酒杯,“敬兰恩,敬克拉肯。”

    “敬兰恩,敬克拉肯。”金斯,拉尔两人一同兴奋的举杯应声,唯独兰恩只是微微抬起了酒杯,本该微抿的一口把酒杯中的酒干了。

    “其实在我小时候,我还没进入克里血盟卫之前,我也住在大漠……”莫奈轻抚着匕首,带着醉意的说起来。

    “难得,莫奈都想说点乐呵事了……”金斯大笑起来。拉尔也在一旁轻锤着酒桌应和着。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

    “原来你也是从小女孩长大的。我还以为你一落地就会耍匕首。”雷文喝了一口朗姆酒,开玩笑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的奶奶跟我说了许多希洛克大陆上的古老故事,关于扎瓦亚恩河还未枯竭汹涌蓬勃的年代。”

    金斯和拉尔被提起了兴趣。“那不是古沙亚马兰时期?”

    “差不多。狼和胡狼,红风和巴斯特女神之子很多,但是,”莫奈突然认真起来,“我碰见了一件真正的怪事……”

    酒馆内两侧的烛火换了好几次,白色烛泪堆满了整个灯台,深夜的凉风混着风沙从扇门滚滚涌入,主顾们突然沉凝下去的声音都能听到细细的呜咽。

    兰恩几人又喝了好几轮,身后的水手们也唱累了,歌声也渐渐低了下去,根据刚刚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歌词判断,水手的歌谣现在已经过了高潮到最后的收尾部分。边境已经彻底沉入了深夜,酒馆里面的主顾越来越少,小巷暗道里夜里刀剑舔血的人越来越多,边境有条不成文的黑话——越醉,你就越容易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而边境任何一家酒馆的飘摇的酒气都能让外来的小粉脸倒地不起,更不用说整个人泡在酒馆发酵的朗姆酒里。

    “金斯,再给我来杯俄洛伊。”兰恩把杯子伸了过去。

    “你不是刚喝?”金斯伸了伸头看着兰恩已经空了杯底。兰恩从开始便一直寡言少语,自顾自喝着闷酒,他比所有人都喝得多。

    金斯犹豫了片刻,看着依旧把杯子伸直的兰恩,随后才伸手探进下方铁笼里,掏出来一只扭动带着花纹,嘴被布袋绑住的毒蛇,金斯扯过一把小刀,虽然醉意上头但还是熟练的把活蛇胆掏了出来,放在兰恩的杯底。

    “这东西不能多喝,不然你能赤身裸体在这跳舞跳上一夜。而你这已经是第三杯了。”金斯说着打开了一罐都铎附近小国运来的烈酒,烈酒一倒进兰恩的杯里,就在蛇胆上不断涌着泡沫,就像在腐蚀,辛辣的气味瞬间盖住了其他人杯中的酒气。

    “这酒简直跟传染病一样厉害。”雷文摇晃着随时都要塌在桌上一睡不醒的头,浓厚的酒气也冲得他鼻子发痒。

    “兰恩……”莫奈望着又自顾自大口喝起来的兰恩。兰恩满面忧郁始终心事环绕,而在坐的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没事,”拉尔哈哈大笑起来,脖颈通红,“他血管流的就是朗姆酒。”

    “斯卡维斯酒?金斯。”拉尔盈盈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在地上,随后又抬起头,摇头提着神,从桌前又提起一瓶酒,随即想都没想拿起酒瓶与兰恩的幕酒杯碰了一下,也大口往嘴中灌去。

    酒一下肚,拉尔眯着眼定了好一会,强扯着桌面才维持住了身形,如若不然好像就会径直倒下身去。

    “你已经喝多了……”兰恩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伸手上前去扶着拉尔。

    拉尔冲着兰恩一笑,随后一把把兰恩的手甩开,又抬起酒杯与兰恩的酒杯一碰,又往嘴中灌了几大口,最后直接趴着桌上,学者那些住在洛特的富人,在口中咂摸了半天,才咽到肚子里。

    “还是北部的花酿,这种货色?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卖这种玩意了?”拉尔说着瞅了一眼在吧台后已经眯着眼倒在桌上的金斯。

    “我是不会跟钱过不去的。”金斯摆了摆手,咧嘴一笑,朝着莫奈努了努嘴。“莫奈不就挺喜欢喝的。”

    “我估计,只有娘们才爱喝这玩意。”

    雷文放下酒杯的手顿了顿,哧哧的笑着,差点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

    “说话注意点老东西。”莫奈摆动着手上的银白匕首来回刻在手上的小人木偶上,夹角两侧的烛火隐隐跳动着,映衬着那半面削去头发的精练脸旁。

    莫奈轻轻撇了一眼拉尔,边说边吹了吹手上人偶上的木屑,人偶在阴影中露出一个穿着盔甲的小人偶模样。

    “有的娘们可是很危险的。”莫奈说着轻轻摆了摆手锋利的匕首在指尖上快速轻巧的悬转着,在灯火下露出耀眼的锋芒。

    “老爷子,她可不是娘们,你看哪个娘们刀子耍得比我还好的?”雷文冲着拉尔挤眉弄眼,话还没说完,噌!刚刚莫奈手上的刀子就猛插在雷文面前的吧台上,刚好精准在两手之间的夹缝里,木屑飞溅。

    “喔!”雷文边说边投降的举了举手大笑起来,“我是在夸你!”,雷文随后抬手指了指金斯,“那么多杯烈酒下肚都还能有如此准头,你现在就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莫奈了吧?”

    莫奈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拿着人偶在烛光下仔细打量。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拉尔来回撇了撇两人,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说实话,这酒一股子尿味。”拉尔打了个饱嗝,小声在雷文耳边嘀咕,不是雷文扶着他,他就已经支撑不稳倒了下去,“不过乞丐怎么能挑三拣四呢,嗯?”拉尔边说边和雷文一起大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头昏昏沉沉的摇来晃去。

    “我干了啊,兰恩。”雷文刚把拉尔扶正。拉尔抬起酒瓶又与兰恩碰了一次,大口往嘴里灌去。

    拉尔灌的太猛,刺眼殷红的液体从嘴角溢了出来,在他面庞上冲刷,不断流进脖颈。

    雷文莫奈金斯三人都沉默起来,看向拉尔的目光移到了兰恩身上。

    兰恩似乎也注意到了,刚想开口说点数枚就被拉尔打断了。

    “这酒都没什么劲!”拉尔一把甩开手中的酒瓶,酒瓶叮当作响差点打破在桌前,随后又伸手往前动摸西摸,过来半饷又握住一瓶短小玻璃瓶。

    “来,兰恩!”拉尔边说边用嘴咬开瓶塞,吐到地板上。随后一只手猛抓着吧台,另一只手摇摇晃晃的与兰恩杯中的酒碰了碰。

    “拉尔……”兰恩一开口。拉尔又利落的抬起酒瓶往嘴中灌。

    “这酒也没什么味!”

    “啪!”暗黄破钴玻璃瓶差点被拉尔拍碎在酒桌上。

    嘴中的酒还没吞下去,拉尔一把扯过兰恩身前泡着蛇胆的俄洛伊,兰恩还未反应过来,拉尔便已经往口中灌去,都不像是喝,拉尔只是大张着嘴,把酒往嘴里倒,浓烈的酒液冲刷着面庞。

    “你在干什么?”兰恩喊道,说着一把夺过拉尔手中的酒杯,雷文见状也上前去托着拉尔。

    拉尔剧烈的咳了起来,辛辣的酒精味直顶着几人鼻尖,冲进心里。

    “兰恩……”拉尔嘴巴喃了喃,干枯的眼皮底下聚拢着阴影,显得更加淤黑,眼角和额头埋着的深陷皱纹仿佛卡着泥沙。拉尔的嘴角开心的扬了片刻,但却迅速沉了下去,一副憔悴模样迅速覆在他的脸上,很快拉尔整个人都没了动静,只有喘息,就像睡着了一样。

    兰恩刚想开口,他便注意到拉尔,晶莹的眼泪在烛火边闪着光从眼角悄悄流了出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酒馆里面除了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人了,呜咽的海风沙沙的响动,仔细听的话甚至还能听到烛火即将燃尽窸窣的燃烧声。

    “兰恩……”拉尔边说边紧紧攥紧了兰恩的手,拉尔的声音小的就像在喘息。

    “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伤口每晚都会痛。”拉尔边说边朝兰恩伸着头,覆在烛火的阴影下,两只眼睛闭着,就像在说着梦话。“我很开心!那么多年足够了……”

    “兰恩,你看着我……”

    拉尔说着说着顿了起来,眉头紧缩,仿佛背脊的剧痛不断钻心而来。

    “我跟你说过,她们出海难的时候是因为我,我认为我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就是个已死之人……”拉尔顿了顿。“我和你一样,我也一直责怪自己。”

    拉尔缓缓睁开了眼,凝视着兰恩的眼睛目光闪烁,“我不想你深陷其中。你做的足够多了,让我睡不着的不是疼痛,而是你啊,兰恩!”

    “相信我,放下并不代表过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如果因为我你自责其中,那么才会让过去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的话……”

    “就代表我们根本没有从那些事学到教训,兰恩、”

    “这次你出去就走吧……”拉尔说着说着把头埋到了手上,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动静,浓郁的酒精把他疲惫的身体压垮了。

    几人彻底沉寂了许久,即将燃尽的蜡烛缓慢的吞噬着几人身上的微光。

    雷文望着莫奈雕着手心上的小人出了神,金斯则一言不发的收拾着桌上的狼藉。拉尔沉沉的睡了过去,嘴角还在不断抽搐,喃喃的念叨着什么。

    “再给我来杯朗姆酒。”兰恩打破了沉默,不断翻着手上的硬币。

    “兰恩……”

    “最后一杯。”兰恩看向金斯,打断了他即将要说出的话。

    金斯沉默了片刻,没有再多说,接过兰恩的酒杯又从腰边的大酒桶里面满荡乘上一大杯,摆在兰恩面前。

    “你得学会接受,兰恩……”

    “接受什么?”兰恩摇了摇酒杯,阴沉的混酒冒着泡升上杯口。

    “金斯说的对。”雷文也插上话。兰恩当着几人面又抬起酒杯大饮了一口,溢出的酒顺着下巴淌在脸庞上。

    “拉尔不想看到你这样。”莫奈把木偶收在怀里,看了一眼沉在阴影中的拉尔开口说道。

    “你们懂个屁!”兰恩擦了擦嘴角的酒沫,双眼失神的望向前方。

    “六年了兰恩。”金斯擦了擦手帕,仰靠在吧台后的长凳,“这些年我们都看着你到处找着各种办法,以你的身手你挣的所有钱加起来都能买下泥镇所有的酒馆了。”

    “拉尔跟我说那冰泉只能延缓他的病情,价格昂贵却根本就治不了他。”金斯顿了顿,也抬起自己的酒杯灌了一口,两眼在幽暗的光火下撇了一眼拉尔,随后转向兰恩,重重叹了口气。“他跟我说他就像个海蛆一样,一直在吸你的血,兰恩。”

    “拉尔前不久跟我说了,他倒是希望那次救你的时候,直接被吞噬鳗给吞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做的足够多了,你也知道他从没有怪过你。就像拉尔说的,我们边境生在海上的人,都是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他也想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兰恩一把又把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伸手一抬,向着金斯示意。“满上。”

    “你不是说最后一杯?!”莫奈开了口。

    兰恩带着锋芒的眼神一扫而过,而这次莫奈也并没有回避,两人目光在碰撞。这次是兰恩避开了目光,他摇着空荡只剩些残液的酒杯,望向了酒杯上被刀子刻出的繁复火焰与浪潮纹路。

    “拉尔最近越来越严重了。”雷文把自己酒杯中的倒了一半在兰恩杯里,话语里明白兰恩所有心事。

    “按理说老头子现在的身体不能喝酒。”

    “他自从那次出海后,六年没喝酒了。我被水草缠住了,我是来做个决断。”

    “做个决断?决断什么?被水草缠住了干脆陷下去?”莫奈说着也站起身来。

    “兰恩,你已经尽力了,我们有时候面对很多事情就是无能为力的。”金斯挺直了身板直视着面前的兰恩。“你得接受,接受什么?拉尔总有一天要死,我们所有人都是!”

    金斯声音扬了起来,引得睡着的拉尔轻微偏了偏头。

    金斯压低了声音,“我和拉尔都行将就木了,接下来就是我,这是他的选择,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跟我们说过无数次了兰恩,叫我们劝你……”

    “你知道的,他一开始就心甘情愿,他就没有怪过你,何谈原谅呢?”

    “你有问过拉尔的想法吗?”

    “那你们又问过我的想法吗?!”兰恩还没等金斯说完,声音激昂的抬起头。

    吧台前插着的红烛闪着最后的光芒轻轻跳动,蜡泪不断汩汩流在旧桌上……

    “难道要我看着他死?!”兰恩说的很小声,就像一个人在低声的自言自语。

    “雷文,莫奈!”兰恩轻转过头。“那么多年,他都把我们当孩子。”

    “你们能够看着他死吗?”烛火在兰恩的眼中闪烁。兰恩此话一出,雷文和莫奈都低下了头,沉默的在阴影中失了神。

    “更何况,”兰恩咬了咬牙,紧盯着金斯的眼神一晃,就像泄气了的皮球,松软了下来,望向一边。“他救的又不是你们……”

    “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当时所有人都叫我走,是我不听他的!是我害的他,你们明白吗?”

    兰恩说着身子一软倒靠在了长脚椅上。

    “船上所有人听到吞噬鲛在海下的叫声时全都跑了,我非想去把深海龙鱼嘴巴的胡须割了,因为那玩意一小条就能值不少钱。船长下令返航。”兰恩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的指了指自己。两眼盯着杯中暗淡反光变成紫色的朗姆酒,细小的气泡不断从杯底浮起紧贴在酒杯上。“是我自己要去的。”

    “船长把船开远了,给我留了条救生绳,但在我马上靠近那条深海龙鱼的时候,像整个码头那么大的吞噬鲛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冲出海面。”兰恩抬起了头。“它一口就把我们那艘扑兽船当时围了三天的深海龙鱼给吞了,周围海水瞬间变成了猩红。吞噬鲛那巨大的叫声把周围的海面全都激起来了,海水在他叫声中就像朝天上下了雨,到处都跳起豆大的水滴,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但当时我人都吓傻了。”

    兰恩说着握紧了拳头。

    “船长和船员乱成了一锅粥,放出的小舰和我身上的救生绳全都被切了,扑兽船已经跑远了,我一个人在不断扑腾的血水浪潮中失了神。我耳朵就是那时坏掉了,拉尔在我身边摇着我,我连他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我目光呆滞,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第一次在水中看到那么高的浪。我们在海里面滚得肺子都憋出血了,他拖着我浮上海面后,冲我咧嘴一笑,我刚回过神,我刚一庆幸我们活下来,他就身上一软直接昏死沉了下去,我潜下海去,他那背脊皮开肉绽到处冒着鲜血,都看到骨头了,是吞噬鲛带毒的外壳把他刮到了,再深几寸,人都要被划成两半……”

    “我小时候他在我快死的时候收留了我,之后又为了救我受了伤,现在却还要因为这个伤,因为我而死!”

    兰恩激昂的指着自己的面庞,“你们叫我怎么原谅我自己?!你们叫我怎么向前看?!你们叫我怎么接受?!”

    兰恩抬起酒杯猛灌而去,大口喝着的酒嘴角却大股大股溢出不断泼在皮衣和长裤上。

    四人一同沉默起来,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酒馆里面最后一根蜡烛燃尽,昏黄的灯光一瞬间淹没在黑暗中。滚滚而进的海风带着黄沙,反复不断的扑腾在地板,几人的鞋底还有吧台常满是打斗和刀痕的底板上。

    金斯拿着火石点起了备用的煤油灯。

    “明天我们去接哈维的活。”兰恩边说边下了长凳,把冬叹再次负到背身的犀牛皮绑带上,巨剑的重量让他身形一颤,但很快便适应恢复了正常。“到时候我们就不在做这刀尖舔血的活计了。我带老头子去都铎。”

    “怎么了?”雷文抬起身,粗狂的脸上满是疑惑。

    “不是你说的吗?”兰恩走向拉尔,搀扶着他。莫奈也赶忙去帮忙,但是依旧不明所以。

    “没有谁做我们这行能口述遗嘱终老而亡的。”

    “该结束了。”兰恩饶有韵味的望了望两人。

    “我们经历了太多死亡,该过一点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