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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实境

    这里为什么要圈养疯人呢?我不知道。

    在我之前。

    不必为我。

    不必有我。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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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是记忆的奴隶,我们的一切判断都是以过去为参考进行的——我们的过去塑造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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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四肢粗壮,他应该是个“力人”。

    “花。”我笑着点点头。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指了指那个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瓶:“海。”

    “嗯,海。”

    他又指了指我手里的花。

    “花……海……”

    他做了个放的动作。

    我起身将花放进花瓶,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真狼狈啊……格拉特尼……

    未来……又模糊了……

    被一群疯子奉若神明,挺累的。

    疯子总是不懂得爱惜自己。

    “我是病人。”有些无奈,我喃喃道。

    身体不好,该找个地方休息。

    这里就不错。

    笑声从重新闭锁的房门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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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的气味。

    我耸耸鼻子,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一黑,又因缺了左臂难以平衡,身子一歪,一头栽下床去。

    “噗嗤。”

    我有些郁愤地爬起来,洁白的天地映入眼帘。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窗帘与暖喣的阳光纠缠,随着吹进的微风浮动。身披洁白羽衣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用折断的棉签在墙上刻下又一道划痕。

    待我稳住身形,瞪大双眼,迎接我的是一声雀跃的

    “早啊,乌鸦。”

    “你”

    “我怎么啦?”祂有些古怪地看着我,“乌鸦先生,睡了两天一夜,有什么感想?”

    郁结已久无人诉说,此刻本该说些什么,可我只是看着他,连该哭还是该笑都不知道。

    祂的神色由疑惑变回轻松:“‘夜寐’这么值得高兴?要不以后你跑‘白班’?”说着,祂走过来,把我本就凌乱的头发揉成鸡窝。

    真实的触感,成了击溃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我随即泪崩。

    “哥……我累了……”紧紧抱住他,我声音颤抖

    近在咫尺,祂笑道:“真没出息。”

    我花了远超预期的时间去接受这个我幻想已久的真实。

    世上有种植物叫苔藓,在万物的夹缝里受黑暗庇护,不知何处来,不知将何往。欺压之下的它们不再幻想光明——当虚幻的光明成了致死的诱因,人就可以选择放弃逐光——人类唯一的优点,就是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

    我不能算人类。

    没有被现实击溃也不是因为我的心理有多强大。

    我是个病人,病在偏执,偏执地自觉不受两个现实的接纳,也固执地自行不去接受任何的现实。世界末日的真实与我无关,我的末日则永远被我视作谎言与骗局。

    两个末日都没有到来的真实,是我感性的夙求,也是我理性的谎言。

    但它现在就摆在我面前。

    “1799,1800!”我用仅有的右臂做着俯卧撑,祂也一手负后陪着,我们一起兴高采烈地不成熟地喊着。

    此刻谁也不是神,甚至都不是三十岁的成人。

    两个身体与灵魂都血迹斑斑的孩子也能有幸得到圣洁与天真的垂青。

    养伤期间不会有任务,每天的训练完毕,祂就带着我去“圣堂”。

    所谓“圣堂”,就是地下一层堪称豪华的图书馆了。这种豪华不是装点修饰上的,而是就藏书量而言的,以及此处思考着的“思想家”们。

    “暗刑”根据需要圈养疯人。据内部研究,疯子的智力较正常时不会有太大波动,但确因精神问题而逐渐趋于专项化,使得对某一领域的研究能力以及专注力远超常人。“暗刑”各方面技术领先世界,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疯学者的合理运用。

    一走进去,就有人一手抓着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图画算式的皱皱巴巴的草纸,抓着我的袖子嚷嚷:“宇宙的外部边界是脆弱的!是受到极小外力就会胀破的!”

    我不讨厌。

    有个面目憔悴眼神却灵光、指尖因灼伤而焦黑、浑身遍布可怖的枝状伤疤的赤膊瘦子,身边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基因药剂到化学药剂到死蜥蜴再到生猪肉,想着如何提高人体所能承受的电流上限,为之无所不用其极。

    我有点想笑。

    两个瘦得脱了相的“哲学家”,几经探讨各自在纸上写下:人活着,就应该出去走走,有能力、有权利、有权力、有活力去看看,是幸福。

    随即不约而同地划掉,改为:外面不可信,苦行的幸福不值一提,我们其实住在伪装成医院的天堂。

    一个迷恋埃迪尔的教徒打扮的疯子唱着,“我们依旧在人间,只是四面高墙隔绝了地狱。”

    语毕,自顾自嘀咕道,已经很久没有去埃迪尔神父那里礼拜了。

    埃迪尔啊……

    欢喜,随手拿起过一本封皮撕坏、只能辨认出半个“罪”字的书,看到了一句很厉害的话:

    穿她的皮肉涂她的脑浆,一切装作她还在的模样。

    怀中的那束发丝令我深有感触。

    那是怎样呢?

    我不知道。

    我是疯子,不是变态。

    可在那个梦里,我能搂着她流血的尸体睡一晚上。

    炎夏。

    我见过很多荒野的曝尸。

    只有梦里的她的一夜都没有招引虫豸,之后数日也没有腐败。

    她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处。

    那是梦,是梦!

    她还活着!

    一定!

    这忽然成了我的动力。

    虽然适应,甚至喜欢,但我终不能理解,这里到底是为何而建,我看到了物竞天择,看到了弱肉强食——这里的一切都不合理,可又处处闪烁着最野蛮而根本的理性。看着窗外捶胸顿足的人有,跟自己吵得面红耳赤的人有,看书看得客观意义上废寝忘食的人有,在楼下的草坪不知所谓一站一天的也有。

    他们幸福。

    放饭的时候人间也会变成地狱,有的人会对食物有着特别的偏执,也因此身强体壮,譬如专精极客技术的格拉特尼。总有几个倒霉蛋争抢的时候摔倒,被踩碎了脑袋。

    粉白的凝胶样的碎块淌了一地,眼球飞出很远,又被踢得更远,最后或在某人的脚掌下破裂,或在某处的阴影下干瘪,总之是失了水分,失了形体。

    就是这样吧。

    人大概也会这样。

    那又是怎么样呢?

    死掉,也就知道了吧……

    为死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哪有死掉的资格呢。

    “飞咯!飞咯!”

    格拉特尼不写程序的时候总喜欢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拍着加固过的、半露出地面的玻璃窗,看着窗外的虫子跳过青草的叶梢,今天也不例外。

    划壁而数的日子怎么都过不厌。

    直到有一天,在病房拌嘴时,祂忽然向我挥出一拳,我下意识抬手挡住。

    “不错不错,左手长回来,左撇子的警惕性也回来了。”祂轻轻拍手,“你还有任务没做完哦~”

    “你呢?你不也得行动了?”我笑道。

    “我从来就没歇息过嘛~”祂笑着,冲我扬了扬手中的书,喜欢走来走去想事情的祂难得坐下。

    “那我也没歇息过,咱俩一样,一直都是。”我嬉皮笑脸,裹乱道。

    是啊,一直一样,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半长不短遮耳的头发,黑红的眼珠,白色的羽衣……

    等等,白?

    他兀然合上书,看向我,眼中覆上一层阴翳:“你的终点不在这里。”

    鸽子拼命冲撞着玻璃,血红雪白的羽毛飘零。

    窗子就这样碎掉,白色的风暴涌进,将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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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话,你还记得吗?”

    “谁。”

    “白。”

    “他说过太多话,你想问哪一句。”

    “是啊,太多话,与你。末日共前四次十君集会,他没活到第二次。他只在集会上说过一句话,却结束了那次集会。”

    “哦。”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又一个会说一些自以为预言的死人,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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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许的时代,应得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