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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顾长卿、白鸦特别篇 引渡

    新约五年,8月17日,天昏,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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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渐冻症,没来由的衰竭,用上好的机器也查不出所以。

    离开医院,坐进专车,装出悠然,回到边地。

    被扶出车,我在灰暗的天空里找寻着金乌的射影,又俯首四顾找寻是否有新开的花儿。

    别做梦了,硝烟弥漫的地方连狗都不愿搭理,怎么会在无限的苍凉与遗憾中装点着明艳?

    我告诉自己。

    雨滴落在麻木的肌肤,我幻想着能有些微的感触。

    又是空想。

    指端已如强行拼接在骨肉上的假体,意识也偶尔恍惚。

    一度无论如何都清晰明亮的视野,终于也开始模糊晦暗起来。

    “神隐”。

    他说过的。

    每一位天生而非自作的圣哲的结局。

    上天赋予,上天收回,这很合理。

    使命不可背弃,宿命不可逃离。

    我该不该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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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二十七年,2月16日,日影倏烁,长夜渊澄。

    “我可动手了啊?”我没有抬头,只是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显示器上电镜的投影,难以置信这样一个脆弱的小家伙竟然当得起“超级”两个字,还要整个组织消耗大量的资财去赌。

    “啊动动动,快动!”我的老师,一个很可爱的敦实的侏儒小老头,搓了搓自己的酒糟鼻,面色红润,醉眼迷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说实话,能亲手操作“超级胚胎”也是我的荣幸。

    “呃……老师,几分呐?”

    他丢下酒瓶,从地板上弹起,猛地一拍我的屁股,喊了声:“二分呗!分多了再让你整死了!”

    我揉着屁股,讪笑道:“本来组织上也没准备让我嚯嚯这好东西!谁让‘圣手’今天喝酒了呢……”

    啪!

    嘶……真TM疼……

    这下打在另一边。

    “怎么滴?平时不让喝,过生日我整口你还有意见呐?”

    “不敢,不敢~”我摆了摆手,退后半步。

    其实还挺想接一句“平时也不少见你偷喝”,但还是算了……老家伙喝蒙了下手不分轻重,下回要是打在前面可不是我能消受得了的。

    “留点神儿啊!这玩意儿了不得,显微操作仪也死贵,碰坏了我就卖了你也赔不起!”老家伙喝成这样还不忘威胁我。

    “知道啦~”我也只是懒洋洋地应着,继续手头的工作。

    说好的无菌操作,你穿着自身脏兮兮的衣服一身酒气就进来了,还有什么比你更大的意外……

    这样想着,也就走神了片刻,也就是这片刻,因为跟他拌嘴而漏检的破损机械臂沿着斜轴滑了过去,直接怼在装片上。盖玻片被怼得粉碎,载玻片也出现了不少裂纹。

    我呆愣着看着一角烂掉的囊胚,不知所措。

    小老头一下子跳起来,推开我,瞪大惺忪的醉眼开始飞快地操作。

    二分勉强完成了,可我看着其中一个有点稀汤的细胞,恐惧盖过了负罪感……

    “理……理论上……问题不大……”小老头有点哆嗦。

    诚惶诚恐地把两个大小不一的胚胎端进“人工子宫”,我有些抑郁地开始了等待与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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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0日,原肠胚期。1号胚胎内细胞团出了些问题,未来或许会有些缺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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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二十六年,1月1日,白虹贯日。夜迟。

    孩子们“出生”了。

    太好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留着他们不好吗?为什么要交给外人养?”

    “你有奶吗?反正我没有,你行你奶,以前当祖宗,现在倒当儿子供着了。”

    明知这不是正解,可我偏偏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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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二十二年,1月1日,白虹贯日,夜迟。

    训练开始了。

    第一项,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由他们亲手给相处四年的家人下毒,看着他们死去。

    1号的反应很理想——但不正常。2号,倒是正常,但显然不理想。

    暗刑就是疯人窝。

    同日,老师隐退了。

    此后,他们都叫“夜殇”。

    活在“挑选”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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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十八年,1月1日,云蔽晴空,月隐星匿。

    孩子们的首次任务,我有些担心。

    老师说得对,我似乎真的把他们“当儿子处”了。

    孩子们还小,世界却危险,他们的工作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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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4日,夕阳久垂,天尾衔血,暮长,日月同辉。

    我想错了。

    他们很“完美”,甚至危险得多。

    成功了吗?

    我不觉得。

    他们需要“人性”的引导。

    我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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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9日,飘雪。2号收下了我的糖果,1号没有,但笑了。

    3月17日,天晴,花开。他们拒绝了我赏花的邀请。

    4月22日,桃花已尽,落芳映曜。

    5月18日,阴,……

    7月24日,……

    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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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十六年,5月13日,春风和煦,夜露温和。

    我发现1号,呃……“白鸦”夜殇,似乎与“乌鸦”不太一样。

    他明明久居阳光下……

    他太聪明,也太薄凉了。

    “白,过来。”我招了招手,压低声音,生怕吵到隔壁的“乌鸦”。

    无声,不紧不慢,他走过来。

    我拿出一颗糖。

    他没有看糖,直勾勾地看着我:“你是病人。”

    我愣住了。

    他继续看着我的眼睛,指了指我摊开的手掌:“血。”

    “糖。”我尴尬地笑笑。

    他的眼神古怪起来,平静,空无,却深邃,像是降临的上帝。

    “你的爱好有点奇怪,是乐于探索各色皮囊下真正的人性,还是为无法融入而惶恐?”

    我惊愕地看着他,不自觉退了半步。

    “继续求索,命运会给你你想要的。”

    祂向前半步,抓过我手中的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微笑。

    含糊的声音从祂翕动的唇间传出:“绝大部分时候人性的致罪率高于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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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十六年,9月14日,昼夜晴,星月明。

    祂坐在矮树顶端,伸手无心地摆弄着梢头残叶,若有所思。

    “不睡吗?”我抬头看着他,惊讶,又有些窃笑——原来祂也会发呆。

    祂没有看我,只是抬起一只手。

    “你看见了吗?那是北极星。对于住在这个半球的我们,北极星不难寻找。我们迷信它给我们的方向,或是单单喜爱它的明亮,我们把它当做理想。可是,我们所仰望乃至仰慕的,不过是数亿年前的光。我们爱的是它的过去给我们的感觉,而不是它此刻的模样。活着的一切,也是如此,不是感受会骗人,只是立足现在的人们永远看不到此刻的真相。”

    众生生时,已是将死的模样。

    大智近妖,所感也是炎凉,所念也是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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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约前十一年,12月31日夜,雷雨。

    把电话摔回机座,我外套都没穿就冲出手术室。

    悲伤与愧怍化作愤恨,从喉口喷薄而出:“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神隐……”祂笑得恬淡而安详。

    终于,悲伤出离于愤怒,冷静下来的我婆娑着泪眼审视起这个我一开始试图改变,却最终改变了我的“圣贤”。

    他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可似乎已经没有抗争的意思了。

    我紧咬着牙,却还是遏制不住泪水流下。

    “对不起,是我毁了你……”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许久之前就想说的话,我透过泪水看向他。

    他的话依旧令人费解,释然的微笑却让人心碎:“不,是你成就了我……”

    雷声骤响,闪电即来,傍近的雷云拼尽全力鼓噪,淹没仪器“嘀——”的刺耳噪声,将我的泪从眼眶里震落。

    我不顾一切地将手边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能拿起的东西都扔到地上,依旧淹灭不了心中的火,也吵不醒不该睡的人。

    十二声钟声响过,世上少了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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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真的能预知?”

    “预知?哈哈,算是吧。”他笑着,银白的天河的倒影在他晦暗的眸中分出天堂与地狱的界限。

    “所以呢,”我不再摆弄那张皮了,没有做好防腐,已经有些异味了,“怎么个‘算是’呢?”

    我期待着真相。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像个真正的圣贤。

    他笑了,笑得那样纯粹。

    “我能看见没有我的未来。”

    风从窗缝钻进来,将青草的气息散满本来有些腥臭的手术室。

    东方的天际攀上了一抹赫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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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阳高悬,

    昭示着白昼的主权

    闲云几缕,

    真神在其后私语

    倒影盘桓在幽冥的渡口,

    音容荡漾在天道的尽头

    ——

    披雪的鸟儿指引星火,

    覆霜的箴言无人触摸

    应许的彼岸是否还有希望?

    你付之一笑,

    我却不敢说

    ——

    多少人目睹过陨落的传说?

    没有谁的未来才会好过?

    暖煦的光阴可还有回首的余地?

    失心人求索,

    阳光却缄默。

    ——

    金乌西行,

    一路向碑

    雪白的沙滩,

    是圣哲的骨灰

    我说可惜,

    你说无愧

    厄难尽绝,

    有歌的滋味

    天尾,

    残阳如血低垂

    ——

    云舒,隐曜,

    澄明的穹顶消退了一角,

    其下有花,

    花途通海,

    泡沫在微笑

    我说滩上有星痕,

    你说时光正好

    浸香的云浮动,

    像垂危的心跳

    ——

    白昼短,

    夜漫长,

    庸人所能左右,

    蹈矩或逐光

    流芳浸血,

    浊浪蚀伤,

    此世常暗,

    浑噩十方

    ——

    天脚跌碎了太阳,

    白昼归乎缥缈,

    流憩的灰云里闪烁着零屑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