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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治乱

    天嘉六年(565年)。

    九月。

    陈蒨返建康。

    太子陈伯宗请归政,许之。

    是月,安南将军周迪患病死,陈蒨征其子孙入朝,加爵赏。

    又分其部曲付其弟周方兴,及安西将军周敷,临川郡自此再无割据。

    于是,征镇西将军章昭达入朝,为(二品)中卫将军,并授领军将军,总知禁卫。

    又以安州刺史周炅督安州,以都督罗州华皎都督郢州,以安西将军周敷督罗州。

    十月。

    陈蒨召太子入宫,列美姬十二,丽衣珠饰,令舞白纻舞于庭舍。

    建康宫内。

    珠幔垂下,将舞者与观人分隔两畔。

    这处舞舍,乃是而今建康宫中难得的富丽之所,周下所饰的锦绣珠玉,皆是各地最上乘的贡物。

    门户窗棂尚有斧凿刀工痕迹,望之便知,此舍乃新近造就。

    列座东席上,陈伯宗见得左右两行舞者,自东西两片纱幔之后,款款徐行而出。

    这十二位舞人,纤体玲珑,婀娜有致,细腰如柳,顾盼生辉。

    但听一串乐音,自纱幔之后,悠悠而来,意境浩渺,尤似烟波。

    “仙仙徐动何盈盈~”

    陈伯宗听到那帷幔之中,有极美的女声和着这乐曲,低声唱道。

    伴着这歌声,那素衣宽袖,轻纱笼裙,好似仙娥的舞女,翩翩而动。

    “玉腕俱凝若云行~”

    大袖轻扬,美人们抬起藕臂,露出白皙如玉的皓婉,素纱乘风,有若流云。

    陈伯宗听见那状似低语的歌声,音调一转,绵绵似锦。

    “佳人举袖耀青蛾~”

    “掺掺擢手映鲜罗~”

    那女声倏忽一变,婉转回环,众美姬闻声动袖,徐徐如波。

    衣袂飘飞,那临风轻摇的佳人素手,似若三冬新笋,纤白动人。

    陈伯宗忽而听得身侧上坐的陈蒨,正从着这惑人的舞影乐声,浅浅地哼唱着。

    “状似明月泛云河~”

    “体如轻风动流波~”

    歌人的唱腔愈发地动情起来,舞伎们的姿态应声而变,移步似流水,转袖若行云。

    恰有一阵清风撩幔而过。

    馨香入肺,美色入目,灵音入耳。

    人生大乐,不过如此。

    “体如轻风动流波~”

    乐工之奏,渐渐而息,美人之舞,缓缓而止。

    歌女之声,慢慢而收。

    那声音浅缓,若似不愿止息,然而终是独唱难久,遁入烟尘。

    一曲舞罢,女乐们称礼而退。

    良久,陈伯宗才从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原来千载之前,身临其境之舞乐,能够如此精彩。

    无怪自古君王易昏。

    陈蒨看着陈伯宗,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从父亲陈谈先入侍东宫,初见前梁太子萧纲家中女乐之时,亦是这般神态。

    他便问道。

    “奉业,乐舞佳人,美否?”

    陈伯宗未解其意,只道陈蒨要让自己勿迷于美色,便答道。

    “阿父,乐舞佳人,甚美。”

    “然而治政之人,可品于美,不可迷于美,儿常以斯言自勉之。”

    陈蒨闻言面露欣慰,应道。

    “我儿诚知为父之意,然则,声色滋味,人之大欲,其实难戒。”

    “我儿以为,古今为政者,何以为治,何以为乱?”

    陈伯宗理政已多,于此事上,却也有些自己的思考,随声便道。

    “儿私以为,立法度,明赏罚,守信义,亲贤能,则为治,逆之,则为乱。”

    陈蒨闻言有些惊喜,对于身后事的担心,愈发地少了几分,他言道。

    “药王之言甚善。”

    “为父近来因修律令,多览百家之书,甚爱荀子,有数言关预治乱,药王可愿听之?”

    陈伯宗知道这是陈蒨要给自己做皇帝的忠告了,躬身再拜言道。

    “今儿虽年幼,亦必循阿父教诲,以至于棺椁。”

    陈蒨点头赞许,言道。

    “人之天性,好逸而恶劳,然安逸虽好,忘危则乱。”

    “是故纵人之性,先乱一身,后乱一国,是言人之性恶。”

    “然而人有长乐之愿,故能以有为之心,约束天性。”

    “能约束天性,使之取耗有度,则为治。”

    “天下亦如是。贵人贪敛,是天下之性,不可扼杀,只可因势而制。”

    “治一身者,心为君,意念习惯为约束,治天下者,天子为君,风俗律令为约束。”

    “治即为善,有为即伪,故荀子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言到此处,陈蒨饮了口茶水,少顷,才看向陈伯宗,问道。

    “药王可有志向,为天下人,化性起伪,谋一治多乱少之世?”

    陈伯宗没想到陈蒨对自己期望如此之高,只应道。

    “天下事重,为天下人求治,固伯宗之愿也。”

    陈蒨从儿子的言语中听出了几分不自信,却也并未再加劝勉,只继续道。

    “天下之事甚难,药王可先修一身。”

    “少年血气刚勇,美色常动心神。”

    “若如齐主贪色,虽通权谋之术,家国亦必危亡。”

    “我少时亦好美色,负情者多,恐药王类我,是以今日格外戒之。”

    陈伯宗闻言深有所感,他今岁年只十四,已然感到情欲日增,原来竟是家传。

    哭笑不得间,他理了理思绪,终于答道。

    “儿谨奉阿父教诲,定当修身养性,节制有度,不使一身先为乱。”

    陈蒨再次点了点头,复又言道。

    “南北之民风俗各异,譬如不同之人,有人好食,有人好色。”

    “欲治,则因其所好,先蓄衣食,再养风俗。欲乱,则纵其所好,竭其民力,毁其道德。”

    “所谓以德兼人者王。”

    “我民治,彼国乱,则我有德,而彼无德。”

    “届时,我之兵即为义兵,彼之民即为我民,彼之天子即为独夫。”

    “灭敌国,则若诛一独夫而已矣。”

    “治我,乱彼,一天下之道,太子不可不察。”

    陈蒨这次的话,却是揭开了民心的面纱,使民生愿即是有德,使民生怨即是失德。

    民之愿望,为对比而生。

    使民有所希冀,即是天子有德,即是得民心。

    得民心者则能用民力,则能一天下。

    念头及此,陈伯宗感慨良多,半晌方道。

    “儿已粗明治乱之事,然则苟或不能得治,能得人心,亦可保身存国,请阿父教我得人心之道。”

    陈蒨喜欢太子这种为政的谨慎,答道。

    “为君之道慎独,天子虽号为寡人,必不可真为寡人,否则虽十步之外,不可知其真伪。”

    “奉业之问甚善,切中为君之旨。”

    “欲得人心者,必能使人亲,使人安,使人乐,使人荣。”

    “且以合肥之战言之。”

    “我统大军在合肥,谷米不绝,士卒日日饱腹,得我之生养,故能视我若亲族,有为我斗战之念。”

    “我练大阵在合肥城外,名为列阵,实为使诸军兵士明职分,使人得安也。人心既安,则临阵不乱。”

    “任忠、程文季、萧摩诃,小胜齐人,而我厚重爵赏,是高捧有功之人,使人得乐也。人受乐染,则临阵有勇。”

    “又为伤亡者赠医药,送棺椁,理后事,亲送其归船,是修饰以荣其战死者。人受其荣染,则临阵耻退。”

    “兵士得能战,不乱,有勇,耻退,是以我虽非名将,终于能破齐之劲旅。”

    “人心之威甚大,亲安乐荣,四字之要,奉业宜深记之!”

    陈伯宗听罢陈蒨之言,心中不由叹服,恭谨答道。

    “阿父教诲,伯宗必不敢忘。”

    陈蒨只应道。

    “善。”

    “古今明君治政事,皆如履薄冰,慎终如始。”

    “望奉业不失今日之心。”

    天嘉六年十月。

    陈帝陈蒨与太子伯宗观白纻舞,论治乱人心之事,陈蒨为之忠告再三。

    翌日,陈蒨赐中卫将军章昭达美舞伎十二人,并乐工歌者数人,以劳其前时之功,时人皆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