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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梦(一)

    青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和妹妹依偎在母亲怀中,觅食回来的父亲叼着两只山鼠,轻快地朝母女三人甩了甩狐尾。

    她和妹妹嬉闹着奔向父亲,母亲则从巢穴里慢悠悠走出来,与放下山鼠的父亲碰了碰鼻尖。她和妹妹咬着山鼠,歪着脑袋抬头望向自己的父母,青总觉得这时候的父亲母亲眼底总是湿润润的,像有什么不需用言语表达的感情浸透了他们的眸,化成眼底的一汪清泉。

    青的印象里,除了觅食之外,父母总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每每父亲外出觅食,母亲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往洞口外打量,有时父亲回来得早,母亲向来矜持的尾巴就会比平时要摇得更轻快一些。

    直到有一天,父亲离开巢穴觅食后,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回来,她和妹妹饿得直叫,母亲只好独自出门为她们带回了鸟雀,但回到巢穴内的母亲,眼睛还是痴痴地望向洞口外。青记得,母亲一直望了五个天亮,四个天黑,一直望到母亲自己也离开了巢,望到青和妹妹再也见不到那条赤红优美的身影。

    于是青只好将照顾自己和妹妹的责任担到了自己身上,她确实会很想很想父亲,也很想很想母亲,但持续地想念无法填饱饥肠辘辘的她和妹妹的肚子。从母亲消失那天开始,山林中出现了一道瘦瘦小小的赤色身影,野果,腐肉,碎骨,昆虫,凡是能充饥的东西,都被瘦削的青一点点叼回洞里,让给了她尚且年幼的妹妹。

    她们这个小小的家好像一直是这样,爸爸把最好的让给母亲,母亲把最好的让给她们,现在父亲母亲不在了,就该她将最好的让给妹妹。

    就这样,青日复一日的外出觅食,妹妹则在巢穴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姐姐归来,就像当初她们的母亲盼望父亲归来那般。只是从某日开始,彻骨的寒席卷了整个山林,饿得两眼发昏的青体力不支,一个踉跄倒在了巢穴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妹妹赶忙从洞里钻出来,用鼻子拱了拱呼吸微弱的青,幼小的她不断发出焦急的叫唤声。

    似乎是青命不该绝,妹妹的叫声引来了闲来无事游山的青吴山土地。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汉子看着那两只小小的身影,皱着眉犹豫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两姐妹身边,一言不发地将她们揽进怀里,将微小的神力缓缓渡进姐妹体内。

    青对这时发生的事情其实没有印象,这些话都是妹妹后来与她描述的,青只知道她好似坠入冰窟时,忽然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像是父亲一般让她蜷入怀中。一向不在妹妹面前表露委屈的青,在那时不自主地落下了一滴泪。

    后来的后来,青和妹妹在那个寡言少语的矮小汉子的照顾下,逐渐长大。某一日,汉子将她们带到身边,汉子的声音像是在瓮中打了几个转,闷闷地,但两姐妹听得很舒心:“我既出手救下你俩,那便是我们之间的缘法,你们愿不愿意拜师于我,今后也好可同南山君谋求个神位,做个仙家。”

    青和妹妹其实不理解什么是缘法,什么是拜师,仙家又是什么,只是汉子的眼神很清澈,很柔和,青不自主地走了过去,蹭了蹭矮小土地的脚踝,妹妹则歪了歪脑袋,随后有样学样地凑了上去。

    往后的年月是极为平淡的,汉子每日为两姐妹开神智,传仙法,两姐妹也逐渐从一开始连化形也笨拙得不行的小狐,变成了两位亭亭玉立,口吐人言的少女。自化形成功后,两姐妹就负责为香客与信徒引路,或带往汉子所在的土地庙,或为他们带到山腰的山道,给他们指路山顶的那座青吴山山神庙。

    两姐妹引路时,总是在山腰就驻足,她们有时会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看着那片白茫茫中隐隐透出的山神庙一角,眼神里带着几分期盼——若是能从那个香客嘴里中丰神俊朗,极好说话的南山君手中求到神位,当了仙家,她们是不是就能长久留在汉子身边啦?

    但上天似乎总是不讲理的,偏要让苦命的活得更苦,偏要让苦苦求得安宁的又变得两手空空。

    当青和妹妹眼睁睁看着天上降下一颗颗血红的星,看着山神南照君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无数头癫狂的怪物,看着青吴山每一个山神和土地为了护住重伤奄奄一息的南照君而自碎金身,看着照顾她们许久的汉子仅仅为她们留下一丝神魂,便头也不回地融进了那座护山大阵,看着百姓绝望地蜷在山头,好似当初快要被冻死在冷彻冬日的她们,姐妹俩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痛彻心扉的哀伤。

    她们来到山脚,靠着那座大阵和低微的神力,堪堪挡住了几波秽神的进攻,直到从那群秽神中杀出一个全身带血,却依旧慈眉善目的女子道人,为两姐妹解了围,青和妹妹才得以喘息。

    但当精疲力竭的两姐妹打开大阵,将道人迎进青吴山,欣喜地将女人带到百姓面前,告诉他们有仙家来援,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时,青的眼角余光突然看到那个道人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狞笑。

    一瞬间,数十个熟悉的香客脑袋飞了起来,喷溅而出的血水将青的希望砸得七零八碎,她脑袋发懵,耳朵不断发出巨大的嗡鸣声,她不理解,那个出手斩杀秽神,为她们解围的道人,为什么会对这些百姓,这些凡人痛下杀手?

    身体不受控的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提剑的道人走向尖叫着逃离的人群,手起剑落下夺去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她只觉得胸口发闷,眼前逐渐模糊,她弯下腰痛苦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大片的血水。

    恍惚间,她看到妹妹瘦小的身影毅然冲向前去,挡住那个肆意屠戮的道人,青只听到道人嗓音戏谑,嘲弄道:“哦?不是你们两姐妹将我迎上前来,让我将他们杀个干净的吗,怎么这会儿又将我挡下了?”

    青艰难地撑起身子,看向妹妹的方向,她看到少女姿容的妹妹咬着牙怒道:“你胡说!我们明明是看着你帮我们杀了那些怪物,帮我们守住阵法才将你带回来的!”

    道人笑起来:“那些东西杀了就杀了,神志不清还想从天外天手上谋求大道,该杀。倒是你们,两头狐妖将我带上山,一路上可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将这些凡夫俗子清理干净,怎么,后悔了?怕自己杀业太重成不了神?那不如归顺天外天,我来给你们指一条飞升大道。”

    逐渐缓过来的青怒视着道人咆哮道:“一派胡言!我们是为了盼你能救下这座山的百姓才接你上山!我们怎么可能害他们!”

    道人回头看向青,她神色玩味地挑了挑眉,手中的长剑指向妹妹,随手一剑将那副少女皮囊划开,露出里头毫发无伤的狐妖真身。

    道人笑道:“那现在呢,你看他们信你们这两头狐妖,还是信我?”

    青猛地抬头看向山道上的百姓,她突然发现那些人的惊恐之中逐渐透露出一股怨恨,这股恶毒的情绪隐忍着,直到从人群之中忽地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你们两头狐妖!!!真是其心可诛!!!你们不得好死!!!”

    随着此起彼伏的“不得好死”在人群中不断响起,几颗拳头大的石子也从骚乱的人群中飞来,砸向青和妹妹。石块砸破了青的额头,流出鲜红的血,但青此时却不闪不避,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空出一块,像是被谁抽走了里头的信任?或是……期盼?

    道人的笑容又变得狰狞起来,她狞笑着重新提剑走向人群,背后被石子不断砸出伤口的妹妹却仍旧寸步不让地挡在道人面前,道人只是低头扫了一眼,随意抬起一脚就将瘦小的狐妖踹到一旁,狠狠砸在山木上。

    青慌忙冲向妹妹,抱起那个小小的身躯,她看着怀里流泪的妹妹,又看向正被屠杀的人群,青的心中对那些百姓忽地生不起一丝怜悯,她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一条条生命倒在血泊里,直到从天上飞来的一剑猛然撞进阵法,挡住了道人继续挥砍的剑刃。

    再后来,青只是安静地抱着妹妹,两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树下,她看到了前来弑神的武夫,一剑斩断了群山山腰,将道人砍得七零八落,但那些肉块很快重新生长出人形,继续朝武夫杀去……那一场恶战过后,被斩断一臂的武夫将道人杀得无力再战,不得已拖着破碎的神魂躲进了大阵之中,力竭的武夫再也支撑不住,一路摔下山脚,畏缩的人群躲在山腰,眼睁睁看着武夫狠狠地砸落地面,却依旧选择见死不救。

    藏身树下的青怜悯地看着那个还剩一口气的武夫大口喘着气,求生的欲望让他双眼死死地盯住山腰的百姓,却发现没有一人想要上前救他一命。在不解和悔意,以及数不尽的怨恨之中,断臂的武夫终于在第二天的晌午断了气,死不瞑目。

    青很想笑,但心中此刻却仅剩悲凉,休息了一夜的百姓们也在此时缓了过来,一个个面露怨毒地提起了锄头和斧,围住了树下的狐妖姐妹。

    当青看到人群中一个手持弓箭的猎户,身上裹着一身熟悉的,她父亲的赤红皮毛时,青再也忍不住,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杂糅成一声尖啸,她癫笑着,抱着妹妹朝人群杀去。

    但无法动用大阵对付凡人的她只有一身低微的神力,又怎么挡得住那群疯狂的百姓的围攻?等到两姐妹都被众人压倒在地,青被砍断了狐尾,妹妹被猎户一点点扒开皮毛,悲愤交加的青终于失去了理智,她将矮小土地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神魂一口吞食下肚,化成巨狐的她顷刻间挣脱束缚,将刚刚对她们出手的百姓一个不留,用利齿将那些渣滓一个个撕成碎片。

    被血沾满皮毛的巨狐怒视着另一批躲在山林中的畏缩人群,正要朝他们走去的青却突然感受到脚边的微弱力道,不见皮毛的妹妹艰难地朝她摇了摇头,青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哀伤,她无言地将妹妹叼起,用怨恨的目光瞪了一眼仅剩的百姓,随后背起妹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