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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梦(二)

    感受到生机逐渐被抽离的何夫人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静地躺在满地的血泊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铁锈般的气味会让她感到无比安心。何夫人仔细想了想,忽的勾起嘴角笑起来,好像百年前,她也是在这样浓重的血腥味中安静地躺在姐姐背上,只不过那时浸透姐姐背上毛皮的血,都是何夫人自己的。

    哦,那时她还不叫何夫人呢。

    那时的她只是个修炼成形不久的土地庙香童,她还记得在那场神武一役之前,总会有一个笑得很好看的小女孩,每到清晨就会随着家中长辈上山烧香,途中顺便拜一拜土地庙。每每见到女孩从山路一路走来,姐妹俩总能听到孩子甜甜地唤一声“青姐姐”,“月姐姐”。

    然后呢?

    月渐渐闭上眼,脑袋像有风在里头打转,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月的记忆回到了它挡在提剑的道人面前那一刻,随后身子如遭重击,记忆也随之突然断了片,昏沉的脑袋里只剩下黑暗与无助。许久之后才从身上传来一阵剧痛——那是她此前从未感受过的,痛彻心扉的撕裂感,以及仿若无休止的绝望和煎熬。

    等到终于能越过这段痛苦不堪的感受之后,再度睁开眼的月,首先看到的,是离自己稍远一点的人群中,那个曾对她们笑着打招呼的小孩眼里,透出来的刻骨的恨意和恐惧。

    被剧痛和目光一下下重击着自己脑海的月,呆滞地抬起血淋淋的爪,艰难地扯了扯姐姐的爪子,朝后者摇了摇头。月突然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想要飞快逃离这里的情绪,她只觉得眼中之所见,要比山脚下那些面目狰狞可怖的秽神更让她心生凉意。月不想杀掉那些求生的可怜人,但她同样没有勇气去面对曾经那些对她们姐妹笑脸相向的人,此刻那种满是厌恶的目光。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们?

    月幼小的心中满是疑问。

    太多的不解和失血过多导致的无力感,让失去皮毛的月愈发感到昏沉,她听到了耳边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感受到了源源不断涌入体内的妖力,还有搅动心脏血肉般的剧烈悲伤,但在剧痛与悲痛的不断侵蚀下,瘦小的狐妖还是支撑不住模糊的意识,陷入了沉眠……

    …………

    ……不知过去多久,月的耳边轻轻地传来几声悦耳的鸟鸣,紧接着,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月渐渐感知到了从自己的小腹传来的温热感觉,一股暖流就是从那里开始,缓缓地在全身游走,而跟那股暖流完全相反的,是身上不断袭来的寒意。

    月尝试着一点点睁开眼,但就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让她感受到了痛楚,等到双眼艰难地睁开,终于适应阔别许久的光亮,月才看清自己如今的安身之处。

    熟悉的狭小洞口,铺满破损染血衣物的,她曾与姐姐,父母亲一同待过窝。

    还有那个蜷缩在自己身边,一只爪子虚按在自己小腹上,源源不断供给妖力,身形消瘦的姐姐。

    月试图伸出爪子,想要触碰自己的姊妹,但当自己那只血肉裸露在外的,暗红色的爪闯入月的瞳孔中,她忽然感到错愕,紧接而来汹涌着将她淹没的,是无尽的悲伤与不甘。

    失去父亲母亲,失去了珍视她们的矮小土地,失去了那些她曾经拼命守护的人的信任,到最后,失去了她曾引以为傲的,与母亲如出一辙的洁白毛发,月脑海中的理智终于断了弦,崩溃的她发出了声嘶力竭地凄厉地悲鸣。

    惊醒过来的姐姐毛发炸开,她腾地从地上弹起,紧紧盯着哭泣的妹妹愣神片刻,尔后又迅速回过神来,把体内所剩不多的妖力快速凝结成几道矮小土地所授的仙家静心咒,缓缓融入月的魂魄中。

    月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安静了下来,只是等她终于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在望见姐姐那双憔悴的眸子前,月嘴里的悲鸣声就已经消失了。

    月看着姐姐用妖力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断尾的狐化作人形,小心地将血肉外露的月抱在怀里。月安静地闭上眸子,任由泪水落下,哪怕泪水将脸上的血肉刺激得生疼,她却再也没有叫唤一声。

    “别怕……别怕……没事了……”

    姐姐的声音轻轻的,要比外头的鸟鸣和风声都要好听,这只心中同样满是伤痕的狐妖,将心中仅剩的温柔尽数留给了自己最珍爱的妹妹。

    往后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遇见那位心善的矮小土地之前,姐姐外出觅食,月则安静地在家翘首以盼。与从前不同的是,能够化作人形以后,姐姐总会时不时给月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譬如一颗洁白无瑕的珠子,一串有些甜腻的果子,一包叶子裹着的软糯小点……

    姐姐也曾在灰云遮蔽夜空的时候,抱着月外出,她们一同去了土地庙旧址,只是那里本就破旧简朴的小庙,早已变成了废墟一片。她们也曾试图寻找幸存的山神或是香火小童,但残破不堪的青吴山上,除了她们姐妹,以及那座沉睡在山中的大阵,似乎再也没有一丝神道气息。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等到樾州城更名南樾,青吴山变成了截青山,狐妖少女长成了女子样貌,血肉裸露的月也慢慢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修道小成的姐姐在截青山深处找了块人迹罕至的地块,依靠术法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庙。

    庙里只供着两尊神祗,主位立着的神位牌,是曾是青吴山的主神南照君,主位稍矮一些的地方,则立着木刻的矮小土地神像。

    姐妹俩没见过南照君的真容,虽然听过矮小土地的口述,将南山君夸得如何丰神俊朗,但在姐妹俩的认知里,她们觉得最好看的……雄性,是自己的狐狸父亲。因而最后的最后,姐姐还是没有试图在神位上摆上一尊玉树临风的狐狸木雕,选择立了一块带着名姓的神位牌。

    于是两姐妹就这么住在了这座小小的山神庙内,姐姐在后院划开一块菜圃,月选了一块小小的土地种下了花,两只狐妖小心翼翼地藏在这个承载着她们对生活的念想的神庙内,不再试图接触那个让她们感到心碎的人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春去秋来,一直到某一天,念旧的月裹着一袭深灰袍子,偷偷跑回了断垣残壁的土地庙旧址,为矮小土地放下两捧自己亲手栽种的花后,正要离去的月听到了一道嘶哑难辨的声音。

    “……为何……不……下山……?”

    “为何……不再看看……这个丑恶的……人间……”

    “那个对你们心怀怨恨的……女子……可没打算放过你们……”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月的耳朵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但四周却没有他人的身影,内心惊恐不安的狐妖顾不上其他,赶紧裹紧袍子飞速逃离了土地庙旧址。

    深夜的山神庙里,心绪不宁的月独自走出侧室来到内院,早些时候听到的那几句话语,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隐约地感觉到恐慌。月望了望屋内熟睡的姐姐,犹豫片刻,还是裹上灰袍,转头向土地庙旧址走去。

    到达那处放着两束花的旧址之后,月不出意外的听到了那道嘶哑嗓音,那声音已然没了先前那般的断断续续,反而捎带上了些许讥讽意味:“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想眼睁睁看着你的姐姐死在山下那群凡人手里呢。”

    被话语刺痛的月恶狠狠道:“你胡说!姐姐那么厉害,才不会死!”

    “厉害?一个修道十数年,离结起金丹还遥远得很的妖族,还能称得上厉害?”嘶哑声音笑起来。“你们和给你们传道的那个土地一样废物。”

    “你闭嘴!”月尖声叫道。“他才不是废物,我姐姐也不是废物!”

    嘶哑嗓音回道:“所以,你才是废物,为了照顾你这个废物,那个土地才会自碎金身来保全你的性命,你的姐姐才会断了尾,才会不惜吃掉土地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神魂来护住濒死的你,若不是你,他们怎么会落入这步田地?”

    紧紧攥着灰袍一角的月如遭雷击,她呆滞道:“不是的……他碎了金身是为了守住躲到山上的凡人……”

    嘶哑嗓音放肆地笑了起来:“那你们守住了吗?你们亲手把一尊杀神迎了进来!亲手!如果不是你看不穿那个道人的伪装,如果不是你没能拦下你姐姐开启阵法的手,如果不是你道法低微妖力寥寥,他们一个都不会死!”

    月恍惚着小声呢喃:“……不是的……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不是我没看穿……”

    没给月多余的思考时间,戏谑的嗓音再度传来:“真是可笑,就这样一个弱小得能被人随意踩死的狐妖,到现在还不愿相信自己的姐姐会死在他人手里,我可是大发慈悲好心提醒你,在救你们俩的命啊,还是说,在你眼里,你姐姐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涉世不深的狐妖被逼问得心神失守,月踉跄着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她使劲摇晃着脑袋,大喊道:“不是!我要姐姐活下去!我不要再失去姐姐了!他们夺走我的已经够多了!”

    那道嗓音不再言语,静静沉默着,等待那头狐妖从崩溃中回过神来。等到月终于从过去的苦难回忆中挣脱出来,对人间失望的狐妖攥紧了拳头,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月从地上缓缓爬起身,原本清澈的眼中忽然染上了一抹狠绝,她咬牙问道:“……我该怎么做?”

    截青山那道护佑着南照君,同时封印着女子道人的法阵之中,眼中带着几分癫狂的普贤真人笑了起来。

    “让我来给你编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