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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听雪

    暖日绵云松石色,翠林绸雾苍葭山。

    草木长势极好的渝岩南山。

    一座药香四溢的江湖宗门内,平日鲜少有人光顾的一处僻静院落中,有个身着藏青道袍的道人躺在藤椅上,鼾声如雷。

    在道人不远处,一名看着要比酣睡道人更有仙风道骨韵味的布衣老者,安安静静坐在正在熬药的红泥炉前,轻轻摇着蒲扇。

    任由道人鼾声大作也不曾阻止,却依旧能够察觉到卧房内些许动静的熬药老者,不紧不慢地向卧房内躺着的人开口道:“你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搅烂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从酆都大帝手里抢回来,要是你再乱动下去,保不准就要同他再会一面。”

    老者出声之后,卧房内躺着的人果然不再有所动作,那个酣睡的高大道人此刻竟也停了鼾声,他咂了咂嘴,睡眼惺忪地从藤椅上坐起,迷迷糊糊问道:“……齐老,江小友醒了?”

    背对着高大道人的齐东弼眼睛盯着泥炉,头也不回道:“醒没醒,你自己不会去看吗。”

    早就习惯老人冷淡性子的葛陆,抬手揉了揉满是倦意的脸庞,笑呵呵道:“也是,我进去看看。”

    高大道人起身下了藤椅,挥了挥衣袖将道袍皱起处捋平,才向卧房走去。到了门口处,脑袋先进屋的葛陆向卧榻处探了探头,望见里头睁着眼睛,视线放空的江向易,道人脸上笑意更浓。

    “江小友。”葛陆招呼了一声,随即进屋提了把椅子,带到卧榻旁坐下。

    意识还有些模糊的江向易转头看向葛陆,眉目间带着些许疑惑:“是你把我从别驾府带出来的?”

    葛陆点点头,一脸庆幸神色道:“那是,要不是贫道来得还算及时,以你的伤势,不过一炷香就要彻底交代在那座别驾府上。”

    神智逐渐清明,感受到胸腹传来一阵剧痛的江向易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后皱紧眉头忍痛道:“鸦哨传讯最少也得要个一天半夜,你别告诉我你接到密信之后,只用半天时间就从江阳城横跨中州赶来南樾。”

    葛陆闻言愣了愣:“什么密信?”

    江向易也愣了神:“你没收到?那你怎么知晓要来南樾?”

    高大道人做了个掐算手势,讪笑着回道:“靠这个。”

    江向易挑了挑眉,意外道:“就靠你那个三年前连三合局起宫位都记不清的掌上飞八卦?”

    葛陆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江向易来了兴致,问道:“真不是云牙真人出的手?”

    葛陆一脸埋怨道:“江小友这是什么话,掌门真人前两年就闭了关,此事你分明也知情,南樾一事真是实打实从贫道手里算出来的。”

    江向易笑了笑,但不知是怎么牵动的伤势,钻心的疼痛让他脸上一阵龇牙咧嘴。缓了口气,收回打趣心思的江向易无力道:“确实多亏了你的卦术。我从逐鹿原赶往南樾之前,让鸦哨去往清逍山给你带了封密信,本想做好两手准备,免得南樾事态严重,我一人无法处理,至少可以让你来南樾收尾。”

    多年至交好友做事总喜欢留后手的习惯,葛陆是心知肚明的,道人接话问道:“别驾府内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江向易眉头紧蹙:“我就长话短说了,此事关系到整个人间,先前我们对旧天庭的猜测有误,并非那些天上仙人的举动致使天道被污浊这么简单,而是有一尊名为天外天的外神,在旧天庭之上,对着整个人间虎视眈眈,企图将整座人间变得如同旧天庭一般,只剩混沌与疯狂。很不凑巧,我在那座别驾府内,透过一尊秽神的神通,见到了那尊外神的……一角。”

    葛陆面色凝重道:“光是一角就能出手将你开膛破肚了?”

    江向易苦笑道:“祂根本没出手。”

    葛陆怔了怔,江向易随即道:“祂只要现身就能侵扰神智,不仅仅是我,连同祂麾下的那尊秽神也不受控制,就连一尊心湖几近空无一物的山神也无法幸免,各自都出现了不同的疯狂举动。而那其中,就属我境界最为低微。”

    “于是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剖开了自己的胸腹?”

    躺在卧榻上的江向易没法点头,只能“嗯”了一声。

    “……真是可怖。”高大道人抚了抚心口,压下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端着药的齐东弼此时走了进来,老人神色平淡道:“葛小子抱你来求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那是你自个儿捅的伤,我本以为你是自寻短见的那类人,不愿在你身上浪费我精心栽培许久的药人,是葛小子跪在地上求的我,我才出手将你救下。现下看来,是我想错了,得与你和葛小子道个歉。”

    高大道人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情况紧急,我也没法子,江小友就别那么在意了。”

    江向易脸色复杂地同齐东弼道了句谢,没等他再说什么,齐东弼将盛药的碗递给葛陆,又说道:“还有,我是个护短的人,葛小子是我带大了一阵,后来才跟着张绫上的清逍山。他这次用了本应三位道门高真维系真气运转的易炁秘法来给你续命,代价就是自己的真气枯竭,全身筋脉与大小窍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萎缩和闭合。葛小子不会同你说这件事,但我是个唱黑脸的,不乐意看着小辈尽心尽力却无人知晓,这次能保住你的性命,我不需要你记着是谁将你医好,我只让你记住葛小子为你能做到何种程度,今后若是葛小子也有性命之忧,你也必须抱着以命换命的决心来保葛陆周全。”

    听闻此言的江向易郑重其事道:“小子明白,必当如此。”

    夹在两人中间的葛陆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道:“齐老,江小友哪是忘情负义之人,您看您这话说的……”

    齐东弼睨了一眼高大道人,后者瞬间收回了讪笑神色,身子往远离老者的方向蹭了蹭,苦着脸朝齐东弼挥挥手道:“您先出去吧,剩下的我来忙活就成……”

    等到齐东弼走出屋门,葛陆才收回视线与江向易低语道:“江小友别听齐老胡说……”

    哪曾想葛陆话音未落,屋外就传来老者不急不缓的声音:“得听。”

    高大道人只得作罢,卧榻上的江向易则正色道:“本就应如此,有你一位愿意舍命相救的至交好友,是我江向易的幸事才对,今后你有性命之忧,我也绝不会吝惜性命,自当尽我所能,尽山海司之能,为你寻出一线生机。”

    葛陆见状,知晓好友心中并未因他舍了一身道行而出现心结,高大道人松了口气道:“与你相交又何尝不是贫道的一桩正缘。”

    江向易开门见山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先前的实力?”

    葛陆想了想,回道:“估摸要在清逍山上苦修十年。无妨,从前阻挠进境的关隘,贫道都各有心得体会,不会再被它们拖慢步子。且重走一遍武道‘道’路,只会让贫道的修心更进一步,也算一种因祸得福了。”

    等葛陆说完,二人都沉默片刻,而后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驴草的,真是矫情。”

    屋外,以真气熄火封炉的齐东弼听着二人言语,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欣慰。他拾起自己的熬药物什,慢悠悠起身走出院落,穿过一条郁郁葱葱的竹林小径,来到四处都有百姓向门人问医的宗门广场,一眼找到其中一名干着苦力活的魁梧汉子,出声道:“小子,你们司旗醒了。”

    在一片嘈杂环境中,依旧能清晰听到老人嗓音的赵麓南愣了愣,他望向老人的方向,随后立刻将手上的活计忙完,一路小跑着奔向老人道:“江司旗醒了?!”

    齐东弼看傻子般望向赵麓南道:“也没看出来你耳朵不好使。”

    魁梧汉子挠了挠脑袋,也不反驳,跟老人抱拳道了句谢就赶忙往竹林小径里钻。

    大邺极北的听雪州。

    一身保暖裘绒的顾悲走在冰天雪地里,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头形若巨狼,但却尾巴上翘的大狗,其中那条全身黑色绒毛,额前却有一道白色竖线毛发的黑犬,身上还驮着衣着厚实,缩成一团的邵书。

    顾悲回头望了眼趴在乌玄身上的邵书,叹了口气道:“早和你说了,听雪州很冷的。”

    缩在乌玄身上的邵书抬起头,露出一双眼,闷闷道:“我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冷……老爷,你不冷的吗?”

    顾悲停下脚步,全身通白的玉屑立刻小跑上前,亲昵地蹭了蹭顾悲的脸,顾悲则替玉屑轻轻拍掉鼻梁和脑门上的积雪,无奈道:“怎么会不冷,但这件事不是我亲自出面,或许会不太好办……再冷我也得赶到听雪州来。”

    露出双眼的邵书盯着前边的顾悲,他伸手摸了摸身下的乌玄,又将脸埋进了黑犬的皮毛内,年纪尚小的书童故作成熟地唉声叹气起来。

    等两人两犬又向前走了半个时辰,顾悲终于在风雪里头看到前方依稀出现了一座略显破败的屋宅,双手拢袖的川字旗总旗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向前迈步,慢慢走了过去。

    而在顾悲他们身后,还远远吊着一队一路无言的墨袍人影,其中一名状似领头人的少女抬起头,越过风雪,凝望着那座似乎要被吞没在白茫茫之中的屋宅,声音泠然。

    “全员待阵,以备随时出手。”

    少女身后的黑影立刻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很快结好阵型,每个人的双眼都紧盯着顾悲一行的身影,一瞬间,一股无声无息的杀意骤然在他们身上展露出来。

    无垠雪原之上,点点墨色,暗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