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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夜

    半个时辰后,满头大汗的葛陆终于将面前那座精细阵法拆解到最后一步,只要再添几笔,就能将这座大阵彻底化解。高大道人深深呼出一口气,以剑指做笔,行云流水地写下一笔连贯的古篆阵文,随着葛陆迅速抬手,身处南樾城的清醒百姓,几乎都能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出现在南樾城上空。

    “破阵了。”

    道妙真君看了一眼天色已晚的无垠夜空,祂再度化身一滩黑色血肉,吞食普贤真人那具肉身后,以极快的速度向城外冲去。

    夜色之中,原本那些大打出手后,被鸦哨,黄衣郎,或是凉州词武夫出手打晕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的悠悠转醒。清醒后的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身旁的亲近之人,又迅速避开视线。

    先前拳脚相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因而哪怕没了诡异天象的影响,百姓心中对于自己亲近之人的怨怼情绪还是不曾消散。

    好在鸦哨与黄衣郎都开始鸣锣击鼓,召集清醒的百姓一同来到截青山山脚。同样受到天象影响,脑袋胀疼的蒋去,也跟着鸦哨指引来到此处,但他并未融入人群,而是在鸦哨的带领下来到了周止歌与胡匪身边。

    趁着人群还在骚动,暂时没有安静迹象,蒋去揉了揉太阳穴,对腰背微驼的年轻武夫问道:“你们赵总旗呢?”

    周止歌稍作犹豫,回道:“应该在守着江司旗。”

    蒋去愣了愣:“江司旗?他赶回南樾了?”

    周止歌默然点头。

    蒋去原本一团浆糊的心绪,在听到江司旗来到南樾的消息后,忽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年轻的山字旗总旗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场动乱结束得如此之快,我还以为得持续个一天一夜才能有所好转……”

    蒋去话音一顿,回过味来的他再次看向周止歌,问道:“等等,什么叫守着江司旗?”

    周止歌低着头,小声道:“江司旗受了重伤。”

    蒋去如遭雷击。

    半晌,呆愣原地的蒋去回过神来,他脸色难看地颤声问道:“怎么回事?”

    对于过程也毫不知情的周止歌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江司旗进了那座被隔绝起来的别驾府,里头似乎有一尊……极为恐怖的秽神,我只是在别驾府外围守着,未曾见到那尊秽神的真容,就已经被祂的威压震慑,不断重复着幼时梦魇。”

    本就脑袋胀疼的蒋去听得心口一阵发闷,他急切道:“那现在江司旗在何处?有没有寻到南樾的太常,让他务必保住江司旗的性命?”

    周止歌赶忙回道:“江司旗现下应该是同赵总旗在一块儿,南樾城的太常是找到了,但他还需留在此处医治百姓……”

    蒋去一怔,随即喃喃道:“也是,是该如此,当以百姓为先……”

    一旁的胡匪略显担忧地看着那名年纪轻轻的山字旗总旗。刚刚经历过南樾城的异象劫难,神智清明不久又听此噩耗,年纪不大的蒋去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胡匪对此其实并无意见,毕竟连他一个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川字旗探子,在听到江司旗重伤的消息时,都难以自制地出现一丝恍惚。

    胡匪有些担心蒋去现下的心境,中年男人走上前,朝蒋去拱手道:“蒋总旗,安顿南樾城百姓的相关事宜有朝蜂门与川字旗就足够了,想必赵总旗那里还有许多同厄器有关的事务需要有人收尾。如今南樾城内,熟知厄器密档内容的人除了江司旗就只有您了,您先尽快动身与赵总旗汇合,朝蜂门与川字旗会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听闻胡匪言语的蒋去有些木讷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子,片刻后,蒋去失去焦距的双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他甩了甩脑袋,抛开繁杂心绪,想通此刻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的蒋去点头道:“……是我失态了。安顿百姓的事宜顾悲应该对你们早有要求,我就不插手了,先前来暗点打过照面的渎卫人在何处,我得带着他们先去一趟别驾府,看看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会危害到南樾百姓的东西。”

    眼见蒋去心态调整得如此迅速,胡匪不由得暗自叹服,他在蒋去这个年纪,得知常年相伴身边的老探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时,那可是实打实的慌乱,恨不得立马冲到如同父兄般的探子跟前。

    胡匪差鸦哨召来了以子午官柳长州为首的五名渎卫,蒋去同他们交待一番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转头同周止歌问道:“看你们的样子,江司旗虽是重伤,但应当是有人出手相救了吧,否则你们也不会只是忧心忡忡地在山下等着。”

    周止歌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回道:“……是!是有一名高大道人救下了江司旗,听胡大人说,那位道门高真应该是清逍山的天师,若是如此,以清逍山的秘法,保住江司旗的性命应是没有问题的!”

    蒋去心中石头终于落地,快要皱成一团的眉心也终于有所舒展,他长出一口气道:“下次这种事情要早些说,不然我要怀疑你们总旗的脑袋瓜究竟灵不灵光了,宁肯自己守着重伤的江司旗,也不愿跑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救命法子……若不是我亲自问你才得知此事,你们总旗晚些就要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周止歌羞愧点头。

    而在蒋去身侧,刚刚消化完两人对话的柳长州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什么?江司旗重伤了!?”

    旁观的胡匪颇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得,这下又多一个忧心忡忡的。

    夜色下,独坐山道的赵麓南打了个喷嚏,体格健壮的他哪怕身上负伤,也不至于吹些夜风就受了凉,想来应该是被谁念叨了几句。

    近来也没做亏心事的赵麓南有些不明所以,他吸吸鼻子,转头望向山顶附近那名揽着江向易,单手解阵后便急急忙忙朝山下赶来的高大道人。

    葛陆几个大步便跃过了数丈山道,来到赵麓南身前,一直源源不断以易炁法门给江向易体内打入真气,以此维持生机的道人,肉眼可见的憔悴许多。

    毕竟是清逍山秘法,无论是修习还是运转,耗费的心神都绝非寻常法诀能比,更何况解阵一事,更是要细心再专注,因而小心翼翼破开阵法的半个时辰里,一心二用的葛陆可谓是走在一条极险的天堑栈道上,稍有不慎就会害了南樾百姓,或是江向易的性命。

    赵麓南提着昏睡的灰发小童,朝葛陆无声抱拳,道人点了点头,平日素来高声言语,神采奕奕的祭酒道士,此刻与赵麓南开口,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如今大阵已破,我得立刻出城去寻渝岩南山药庐的前辈出手,江小友的伤势太重了,恐怕寻常大夫对此会束手无策。”

    深知时间紧迫的赵麓南点头道:“好,葛天师可以先行一步,等南樾城安定下来以后,我会立刻赶往药庐。”

    葛陆应了一声“好”,随后双手抱着江向易,大步迈出,整个人如同一阵清风掠过截青山山道,赶路的速度仅仅要比全力运转轻功的江向易慢了些许而已。

    目送道人离开,脸上愁眉不展的魁梧汉子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灰发小童,他甩了甩那个看起来似乎没有清醒迹象的童子,冷声道:“你要是再装睡下去,我就一拳一拳将你真正打到昏迷不醒。”

    灰发童子闻言直接睁大眼睛伸直身体,精神抖擞地连连摇头道:“不必劳烦大人动手了!醒了,醒了!”

    赵麓南懒得理会灰发童子的耍宝,拎着他慢慢朝山腰处的山神庙走去:“如今南樾城封城大阵破去,过个些许时日,就会有专人将你带回司内。在此之前,若是你能安分守己,甚至是将功赎罪,我不介意向司内代替江司旗管事的人为你求情,免得你进了密室库房,就难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灰发童子神色诧异:“为我求情?”

    魁梧汉子斜睨一眼灰发童子,又继续看向前方道:“铜镜里头那些百姓和山海司的探子,只要他们毫发无损,我就当你救下了这些人的性命。”

    灰发童子脸色复杂,他久久没有言语,等到临近山神庙,他才小声开口:“可是……我在真人手里,还有那头狐妖手中时,杀了很多人。”

    赵麓南愣了愣,没想到灰发童子会将曾经的恶举如实招来,他犹豫片刻,叹道:“无论这些举动是不是你本意,这些人的性命都得背负在你身上,入司以后的活罪恐怕是难免了。但若是从今往后能改邪归正,戴罪立功,我想江司旗也不介意手中能多出一柄法器助力。”

    灰发小童头颅低垂,看不清神色,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赵麓南的言语。

    西京望西楼,川字旗林岸台内。

    顾悲轻咬笔顶,神色专注地翻阅着手下锦凤传来的一份份重要情报,各地鸦哨的大小消息都会统一传到吹哨人手中,吹哨人将其分类,交由负责管理两三座城池内暗点的锦凤,最后再由锦凤负责汇总归档,递到顾悲手中。

    当翻阅到其中一份谍报时,原本全神贯注的顾悲骤然一愣,他速度极快地将那份谍报翻阅了数遍,才扶着额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事儿……”

    西京皇城内,一处不起眼的昏暗下房,独居此处,一袭红衣的黄门总管静静听着手底下养蜂人的禀告,阖眸养神的他眼皮微抬,不多时又重新闭上了眼。

    等到养蜂人语毕,被邺武帝赐姓为孙,赐名宝禄的老人手也不抬,只是意兴阑珊道:“知道了,下去吧,这事儿朝蜂门不必去管,让他们忙活就行。”

    那名养蜂人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拱手道:“是,属下告退。”

    等到养蜂人离去,过了许久,独坐的白发老人双手拢袖站起身,推开房门,抬眼望向头顶那片夜幕,眼眸深邃的老人视线像是要透过那片天际,看向藏身于无垠天幕后的东西。

    一座残破寂静,却依旧遮天蔽日的天庭旧址。

    或那座巍然天庭之上,那尊对着人间虎视眈眈的庞然巨物。

    至始至终,眼中只能看到星光寥寥的夜幕的红衣老人,无言地收回视线,转身回房,老人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悄然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