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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岁月常相似 花开如常人依旧

    水声如涛,沸波涌泉,想来已经是三沸了。

    怡翠栏的芙蓉青纱帐里,庄如雪调着茶羹,帐内安静,只有茶盏和茶匙轻碰的铮铮之声。庄如雪低下头眼光不离茶汤。只听得水壶内如涌泉连珠,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清晰分明。直到那一声“大花”打破了这片平静。

    微微颤抖的手停了下来,庄如雪抬起头,去看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七年没见,黝黑俊朗,身材比以前更加挺拔。眉宇间的明朗骁俊,更胜从前。

    二人无言,相对而坐,吕承眼光片刻不离地盯着庄如雪,看得庄如雪面漏羞涩。庄如雪脸上泛起红晕,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知道自己的呼吸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心里想着不能继续这尴尬地平静了。

    “我…我长大了!”

    吕承差点没噎住。听到庄如雪这一句没头没尾的,他也不会答话了,竟凝在当场。半晌说道:“嗯嗯…我也长大了。”说完就有些后悔,心想这是什么回答。刚才在怡翠栏大堂的能言善辩,出口成章此时全都变成了吞吞吐吐。

    庄如雪将调好的茶羹端于桌面,用壶水冲调,如玉聪般的手指握着竹筴来回搅动汤心。茶色如碧洗,双手盈盈递与吕承。吕承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不解渴,麻麻烦烦的。”吕承笑道。

    庄如雪扑哧一笑:“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本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人,还在外面假装什么斯文。”

    这突然的放肆,打破了刚才的严肃气氛。终于将两个人拉回到了七年前。

    庄如雪一边给吕承调着茶羹,一边平复心情,说道:“这几年,我都无法忘记是你把我从噩梦里拯救出来。给了我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

    吕承苦笑道:“你和我都是如此。在这乱世之下,要不赶紧去死,要不重新奔向江湖。你不是靠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但勇气总是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会迸发最大的力量。并往往取决于偶然。比如说,一句两句的,你一直觉得是偶然听到的话。”庄如雪说出了这句话,好像它早已经铭刻在她的心里一般。

    吕承望着庄如雪。心里一惊,这句话是他七年前说过的,此时庄如雪却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

    庄如雪接低头天着茶汤,接着说道:“七年前,是你故意安排两个女奴在我身边对话。用恐惧击碎我的幻想,才会有我最后挣扎的机会。”

    “不用谢我,小事一件,不值一提。”吕承撇撇嘴说道。

    庄如雪道:“如果我还是七年前懵懂无知的小女奴,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在大漠里挣扎于生死间的庄大花了。我是在怡翠栏阅人无数的庄如雪,更是深埋在许昌城里的暗桩头领‘水瓶’。现在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在鲜卑部落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双足羊’的传说?”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你去了也许就有了呢?”吕承打趣笑着说道:“嘿嘿,几年不见,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看来邱先生和白羊夫人果然是有些手段,把你教导的如此出色。大花,你果然长大了。”

    “吕承哥哥,从我们在大漠相遇的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在邱先生那里也听说了些你的故事。现在的我更知道你身上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也许你不会将一切告诉我。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知的小女孩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即使付出我的生命!”庄如雪声音恳切,目光里全是经历过生死与共的信任和寄托。自从吕承七年前将她救下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里便只有两件事了——为家人报仇,帮吕承完成他的嘱使命。

    在吕承眼中,七年未见的庄大花自然是如同另外一个人了。在看见庄如雪曼妙的舞姿,出落得如仙女般的容貌时。吕承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再是以前的满眼含泪的女娃娃了。那潜藏在心底的少年情愫也或多或少地在蠢蠢欲动。

    吕承心里明白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感,只会给他更多的困扰,给他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灾祸。如苦行僧般的少年,深知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丝放纵。

    “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责任。让你背负我的责任,既不勇敢,也不公平。”吕承正色答道。

    “你我早已经是一体的了,从那天你把我带出帐篷的时候就已经是如此了。”庄如雪并不满意吕承的回答,反驳说道。

    “大花,别忘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什么别人的,包括我。我救你,只求你善待自己。你还有你自己的血海深仇没报。”吕承强忍住心中的感动,毅然决然地说道。

    “仇人,我自然不会放过。可是吕承哥哥,你,我也不想放过啊!”庄如雪双眼朦胧,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这么多年来,我的心中不只有复仇。还有你对我的恩情。”庄如雪眼光灼灼,像是要把吕承融化一般。

    吕承低头,逃过庄如雪迎来的目光。只好闪烁其词地说道:“哪有什么恩情,李大目本来就是我们追查的目标,救你不过是顺势而为的意外。”

    “在你吕承哥哥口中的意外,却是大花的命啊!何人以真心待我,我也必将以真心托付。这世间事,唯有真情不可辜负!”

    吕承无言以对。想到刚刚在大堂之言言犹在耳。眼前的自己却在此矫揉造作,虚情假意。不禁心中暗暗嘲笑自己。

    “大花,你我本就是命运多舛之人,在这世上可信之人不多。但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可以真心相对之人。若说不负此生,我吕承难以保证。但你我之间只求无愧于心,以真相待。”吕承望着庄大花的眼睛,诚心诚意地说道。

    吕承握着庄如雪双手,柔声说道:“大花,我自是知你心意。但当今眼下,你我血海深仇未报,父母家人沉冤待雪,当全力以赴,不可分心。”

    庄如雪泪眼婆娑,已知吕承心意。更是铭记于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吕承哥哥七年前分别时你和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庄如雪如泣如诉,幽幽地说着。

    吕承也不回答,只是呵呵笑着,笑容宛如像七年前一样。忽然柔声问道:

    “竹片还在么?……我想听!”

    ……

    清幽的竹音从青纱帐里传出,仿佛在诉说着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故事。在竹音袅袅声中,那个男子也缓缓地退出了庄如雪的青纱帐,他静静地伫立在怡翠栏内园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享受着这许久没有听到的,却单独为他而响起的悠扬的旋律。

    青纱帐扶风而动。碧水盏水波荡漾。曾经草原上的竹片与弯刀,在命运的安排下再次交汇。他们的过去造就了他们的现在。复仇之路布满着荆棘,能抵御这种磨砺的恐怕也只有这份守望相助的信念和坚持。

    大堂内轻钟一震,叮咚一响,一盏茶的时间已到,白衣小婢款步走向堂前,万福一礼,轻声道:“各位公子,吕承公子已与庄大家饮完一盏茶。下面有请宋公子入内庭饮茶。”

    “可是未曾见吕公子出来大堂啊?”众人问道。

    “吕公子已经独自从后院离开了。”白衣小婢轻声说道。

    众人皆道遗憾,本想向吕承打听庄如雪闺房之内装饰如何?庄大家烹茶手艺如何?更有甚者想知道吕承是否已与庄如雪共赴巫山。只可惜吕承根本没给他们这些俗人这样的机会,自顾自地径直走了。这倒是让堂下众人好不无趣。

    宋亮走上前来,与众人行了一礼,便随白衣小婢向内庭走去。

    檀香袅袅,庄如雪坐于榻前,水波鼓浪,帐内与方才一样安静如常。

    宋亮款步走进青帐,庄如雪起身。二人四目相对,宋亮细细打量。庄如雪眉眼如初,从前的青涩女娃,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美若仙子的翩翩少女。但眉眼间的英气却与小时并无二致。宋亮自从第三关庄如雪所出题目就已知晓,庄如雪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宋亮对庄如雪仿佛有种特别的执拗。也不言语,只是与她四目相对,静静地站立一旁。

    庄如雪抬眼一瞥,便知来人正是宋亮,眼光中便又闪过欢喜之色,今日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不平常的一天。她不仅能够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而且又难得地遇到了曾经以为不在人世的童年邻家哥哥。

    庄如雪眼光大亮,急走过去柔声说道:“来人可是宋亮哥哥。”说罢,挺身上前,走到宋亮身前仔细观瞧。

    宋亮心中一惊,也是对庄如雪大胆的举动感到惊奇。后退一步,也假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你,你是大花?”

    庄如雪汪然欲涕,一脸惊喜地说道:“宋亮哥哥,我是大花呀,刚才在大堂偶然见你,似曾相识。没想到真的是你!”

    宋亮吞吞吐吐,忙答道:“大花妹妹,刚才在大堂你舞姿翩翩,琴艺惊人,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小时候的大花妹妹。”

    宋亮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地说道:“想来刚才第二关时就是大花你命人将诗词传与我的吧。“

    “正是如此,刚才我见哥哥容貌时,便猜想堂下之人应该就是宋亮哥哥,但我又不好笃定。后来见作诗之时,哥哥面露难色。便担心错过与宋亮哥哥入账相认的机会,便偷偷给哥哥传去诗文。第三关又临时改了题目。想起小时候,宋老爹亲自教导你我的数理之术,想是宋亮哥哥定然不会忘记的。

    宋亮哥哥,这多年未见,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呢!”说罢,庄如雪已然泪流满面哭了起来。

    “我本也奇怪,想是自己运气好,第二关有人赠诗于我,第三关之题又是我早已熟悉,没承想竟是大花妹妹故意为之。”宋亮边说边抬眼望向庄如雪。

    庄如雪双眼含星,自顾自地边抹着眼泪边说道:“七年前,一夜间天崩地裂,父母弟弟惨死,我也被马匪劫持,本以为此生沦为奴隶,必会受尽折磨。只因我略有些姿色,马匪为了卖个好价钱,留我完璧,把我带到楼兰,卖与西域富商,赚了笔大钱。两年前我几经辗转被卖给了这许昌城怡翠栏的老板,才得以重回中原。这两年,一直在怡翠栏里卖艺求活。”

    宋亮舔了舔嘴唇,目光闪烁道:“大花妹妹受苦了,马匪真是害人不浅,我也是受了重伤,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只恨那杀死我家人的凶徒李大目,若是能将这恶贼擒获,我定当食其肉啖其骨,抽其筋剥其皮,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庄大花一边抹泪一边恨恨地说道。

    “李大目?大花,你是怎么知道凶手的名号?”宋亮急忙问道。

    庄如雪略一愣,复又想到吕承身份保密,不便透露。便说道:“李大目乃是屠村的马匪,我也是之后在这怡翠栏中,通过来此作乐的官人查得。在朝廷的关文中记录着屠村凶手李大目的。”

    转身复又问道:“世道艰辛,宋亮哥哥这几年也怕是活得不易吧。”

    宋亮长呼一口气,眨了眨眼,连忙说道:“自那日庄家村遭受了灭顶之灾以后,我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最后终于来到了许昌城。幸好天不亡我,许昌城还算太平,我寻得一立足之地终于安定了下来,但终日里也只是食不糊口,勉强度日。”

    “可是宋亮哥哥,这怡翠栏可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啊,单单是刚才的花资就需要三百金,你能出得起这三百金,真的是大手笔啊!”庄如雪诧异地问道。

    宋亮脸上阴晴不定,吞吞吐吐地扯谎说道:“这,这,大花你有所不知啊!我是将我宋家留下的传家宝变卖了,才换得这三百金,本为的是在怡翠栏约了一位恩公商谈找个好营生,做个小买卖。但偶然间遇见了你,为了见你,我把这三百金的本金全都花出去了。”

    “啊!宋亮哥哥,你也太傻了!”庄如雪柔声说道。

    宋亮心中肉疼,脸上却一片坦诚地说道:“大花,为何和你相认,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庄如雪起身来到自己软榻前,拿出一木盒,从中取出一个布囊,柔声说道:“宋亮哥哥,这里是些银钱,你且拿去用吧!”

    宋亮急忙站起身,就是一番推脱。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将布囊揣进了怀里。

    庄如雪接着问道:“宋亮哥哥,为何不去寻宋老爹?”

    “我爹已经死于马匪之手。”宋亮急声答道。

    “马匪入村之时,宋老爹尚未回村。怎么会死于马匪之手?”庄如雪问道。

    “呃,恰巧我爹之后回村,也遇到了马匪。”宋亮用衣袖一抚额角冷汗,接着答道。

    “可是马匪已经被韩家军赶跑了?”庄如雪有些怀疑,继续说道。

    “什么韩家军?”宋亮诧异问道。

    庄如雪心中却觉得纳闷,心想宋亮哥哥怎么会连韩遂军的事情也不知道。又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被马匪截的后,听他们说。马匪屠村不久,路过的韩家军便进了村子,马匪被韩家军冲散了。不过我却被马匪劫持而去。宋亮哥哥你是如何逃脱马匪的迫害的?”

    宋亮脸色变得紧张起来,忙答道:“我被马匪冲撞之下晕倒,正好落在家中枯井之中,后来才从井里好不容易爬了出来,出来后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我那苦命的老爹也被我发现死在了村口。之后我便将村里尸体烧了,独自来到许昌求活。”

    庄如雪听得宋亮的话语,也未曾怀疑。她梨花带雨地说道:“宋亮哥哥你也和我一般苦命。宋老爹也被害了,你我都是没有家人的人了…!”说完便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梨花带雨,听者伤心,见者落泪。

    宋亮急忙说道:“大花,莫要悲伤,今后我们俩便是亲人了。”

    庄如雪与宋亮亲人相见,自然感慨万千,亲人的去世让二人悲痛万分。但毕竟今日二人相见,能够重新相认也是莫大的幸运。往事已矣,逝者已逝,不一会儿亲人再次相见的喜悦还是战胜了各自心底的悲伤。庄如雪也放松了许多,又像小时候一般,在宋亮身边叽叽喳喳起来。

    庄如雪是打心底里把宋亮当作自己的家人,仅存的最后一位亲人怎么能够不珍惜。多年的心愿能够在今日有所回报,自然是兴奋异常。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村口田间两小无猜的童年。

    可是庄如雪越是对宋亮毫不猜忌,宋亮就越是无所适从。他心中住着的那个恶魔压抑着他的情绪,又挑拨着他的冲动。他恐惧于自己的秘密随时有暴露的可能,又甘之如饴地享受着庄如雪对他信任与依恋。他徘徊在这种危险的边缘,不停地舔拭着这种刺-激的味道。

    而心底的恐慌,却永远不会止步。宋亮只希望这种快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这种梦境永远不会醒来。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宋亮与庄如雪依依不舍地分别。约定好了再次见面的时间。

    青纱帐外,老神在在的吕承正紧锁眉头,一张清明的双眼,紧紧盯着宋亮从庄如雪的内帐中走了出来,仿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