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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祖孙相谈

    务本楼暖阁中,伴着帷幄缓缓升起,一位老翁的身形跃然于皇太孙元重揆眼中。

    那位老翁半卧于松木卧榻之上,体态尽显佝偻之状,身着素服,外披一件裘皮大氅,皱纹满颊、鬓发尽白,宛如一尊孤山上落着积雪,但那对长眉之下,一双瞳仁漆黑如玉、炯炯有神,毫无半分老态,正目光凌厉地扫视着面前的太孙,目光闪烁之间似乎有吞吐千丈凌云之势。这位佝偻老者,即是重揆的祖父,当今的天下至尊、大夏皇帝——元矩。皇帝听到重揆问安后方才坐起,下令赐座,内官端出一支坐榻放在重揆面前,重揆拱手施礼后面对皇帝坐下。

    每五日入宫昏定一次是皇帝为重揆所定下的规制,九年来任凭风霜雨雪、寒来暑往都不曾停废,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重揆如同以往昏定时一样,问候祖父寝食如何、圣命如何,皇帝只说自己近来并无大恙,让他无需费心劳神,专心治学即可。重揆接着又谈起近日读书心得,皇帝听得欣喜,索性与他探讨学问。祖孙二人谈古论今、漫无边际,最后皇帝说起近来洛京贵胄间流行一种青山画风,顺手从枕边拿起一柄画卷,领着太孙来到书案前鉴赏。重揆看着前铺展开来的画卷,只见画上乃是一只白鹤,站在绝壁孤松之上展翼跃跃,正欲一飞冲天,绝壁之下则是悬泉飞瀑、怒涛奔涌。

    “学士院刚呈给朕的,太孙觉得怎么样?”皇帝问道。

    “形在坐隅,势出天表,甚佳。”重揆端详后说道。

    不多时,内官端来一张茶几以及各类茶具,皇帝与重揆离开书案,走到茶几两端坐下。重揆先在焙笼上炙好一权茶饼,持茶刀切碎、研磨再用茶罗筛出茶粉,茶几旁煮着一壶沸水,水初沸时泛起鱼眼状细小水珠、丝丝作响,添入少许粗盐,水再沸时壶边水泡奔涌如泉,先舀出一碗沸水备用,又往里添了些桔皮、薄荷,将茶粉倒入再用竹夹搅开,水三沸时水浪奔腾、水泡迸裂,此时倒入备用之水,大功告成。重揆盛出一碗茶汤呈给皇帝,皇帝接过后将鼻尖抵近碗沿,任由茶香浸泽口鼻,接着轻摇茶碗,散去热气,分作数口缓缓饮下。

    “免了。”皇帝饮完茶汤,出声止住重揆为他盛上第二碗的想法,此时口中虽有茶味残留,可双目早已紧紧盯住重揆。皇帝原本慈爱的目光忽然透出一缕暗淡,祖孙间的氛围转向诡异,重揆对此倒不意外,他深知皇祖父绝非宽厚之人,今夜闲聊饮茶只是在为了之后的疾风暴雨作铺垫。

    “太孙,上次北巡已有九年,今夏本欲再启,可朕眼疾逾重,不能远行,所以想让你代劳。”皇帝漫不经心地说着,同时兀自盛起一碗茶汤。

    “北巡?为何会突然提起北巡之事?今夜不应该要说那桩逆案吗?”皇帝刚一开口时重揆就已离榻站起,他本来酝酿好了整套说辞,现在却不知所措,只能一言不发,如椽木般立在皇帝面前。九年来皇帝都不曾在重揆或者朝臣面前谈及北巡之事,今夜却毫无征兆地直接抛出,又恰恰撞上那桩逆案,让重揆心中大骇,他努力思索着逆案与北巡间的联系,意图揣测出皇帝心中所想。

    “如何?”皇帝知道重揆此时闹心乱如麻,可他也留不出太多时间等候回话。

    面对皇帝问询,重揆不敢拖延,当即开口辞让:“禀陛下,臣素少自律,心浮气躁,惟以耽乐是从,北巡乃是国之大事,陛下今欲相托付,臣惊悚汗颜,望陛下切勿因一时之爱……”重揆话音未落,即被皇帝出言打断:“勿推辞,朕意已决,待与宰执商定自会颁诏,你意下如何?还是不愿吗?”皇帝边说边端起茶碗慢慢踱到重揆身后,不停地用茶匙搅动。圣心难违,不论福祸,重揆只能先应承下来

    “臣谨遵圣意。”

    “如此甚好,你已长大,该为朕分忧了。”皇帝说罢将茶碗递给重揆,并示意他坐下。碗中茶汤已经半温,重揆双手捧碗一饮而尽,心中躁郁似乎被浇灭几分。

    “北巡是大事,不可懈怠,瀚海苦寒,尤其在准备御寒衣物不能马虎,东宫群僚须多用心……”皇帝仔细叮嘱,重揆频频点头称是。正当氛围再度转向和睦时,皇帝忽然说了一句:“说起东宫,你那家令丞是怎么一回事?”重揆闻言大惊,刚想站起却被皇帝按住左肩,手中的茶碗不知该放下还是端着。

    “坐着说。”皇帝平静如常,重揆却不得自安。对北巡的讨论和皇帝平和的态度,让重揆错以为皇帝今夜不大会提起那桩祸事。可当今至尊是何许人,深沉似海、喜怒不形,他可以将一些事永远按捺在心中而不发作,但绝不会遗忘。

    “禀陛下,臣之属官醉酒妄言,实属臣德行有亏、驭下失措,以致惊扰圣听、朝野非议,伏请陛下严治臣失察之罪。”

    “朕还没问,你都说了。如此这般,如何治罪?”

    “臣愿布衣自缚,前往三法候罪,伏请陛下重责于臣,以谢天下士民。”

    “朕是问你的僚属如何治罪。罢了,失察而已,减去你食邑三百户以示惩戒。”

    “陛下宽宏,百官陟黜荣辱,皆取自陛下,非臣可言之。”

    “巧言令色。”

    重揆听到训斥,难免心头一紧,好在皇帝不愿深究,否则今夜他连永年门都入不了。饰非文过是一门学问,重揆显然学习不足,不过眼下皇帝还能替他遮掩几分。生长于宫闱,不熟悉朝堂险恶却自作聪明,皇帝正是为此愠怒,但又能如何?纵使贵为天下至尊,有时也不得不为儿孙做马牛。

    “天气还挺凉,平日多喝些热饮,读书要下苦功,多磨一磨脾性,闲暇时研习一些治国之术。你姑母近来总提起你,无事时多去探望她……”皇帝拿过茶碗,熄灭炉火,口中不停絮絮叨叨,直到就寝时方才罢休。正当重揆准备告退时,卧榻上的皇帝对他说:“今夜拱辰司遣员护卫,实属朕忧惧心切所为,你且宽心。朕要歇息了,去吧。”等皇帝鼾声响起,重揆离开务本楼,由宫中内官陪同返回永年门外,之前随行的校事则尽数撤走。

    一队虎贲军卫士受命护卫东宫车驾返回兴福宫,而重揆端坐于轺车内,手里相比来时多了一柄画轴,画上正是那只振翼欲飞的白鹤。此刻他神情放松,轻抚画轴,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禁感叹:“天心,不可测。”

    正当轺车载着重揆渐渐远去时,务本楼内鼾声骤停,皇帝猛然撑开两睑,双手擎在榻上坐起,颇有些费力,一旁的年长内官急忙上前搀扶,劝慰说:“夜已深,陛下早些歇息。”皇帝没有听从,反而喘着粗气缓缓开口:“王监,你说,太孙带着初封郡王时获赐的金带,他是在警示自己,还是警示朕?”

    皇帝所问之人名唤王恩,现任长秋少监、直阁将军,当今天子尚为太子时就已侍奉在侧,迄今四十余载,圣宠之隆,宫中无人可与之比肩。饶是如此,王恩也不敢轻易答话,他虽是宠宦,但不是佞臣。见王恩不作答,皇帝又问道:“朕赐他,他不要,难道他想自己争到那条玉带吗?”王恩不再缄默,连忙答道:“陛下,太孙殿下素来仁孝,岂会有此念。殿下自言失察,想必因此自责太甚,才不敢在陛下面前露出玉带。用金带,是殿下在负荆请罪啊,陛下!”

    “也对,也对,他总是如此谨小慎微。”

    皇帝目光忽而凝滞,像是自言自语:“他既然担不起储君的责任,不如遂他所愿,收回那条玉带。”

    “陛下,国家大事本非老奴所能议论,但老奴衣食皆蒙天家厚恩,惟有一心侍主而已。属官狂言,本非太孙所愿,纵有失察,也非大过,陛下当重国本,万不可让天下惊骇!”

    皇帝瞧着这位服侍自己四十余年的老仆跪伏在地,竭力为太孙辩解,无奈叹息:“当年你也为太子说过情,可结果呢?朕一手带大的儿孙,尚且读不懂他们的心思,何况你呢?”

    “陛下,老奴也是守着太孙长大的人,熟悉太孙品行,此事必有奸人作梗,与太孙无涉。”

    “哪怕与他无关,朕今日的宽纵也定会引出祸端。”

    是夜,皇帝独坐床榻,不时扼腕,唯有王恩侍立天子之侧,寸步不离。

    翌日深夜,兴福宫中不当值的宫人多已睡下。南熏殿内,一盘蒸豚肩细切配蒜酱、一块炙羊肋、一钵煨鹿尾、一碟醋芹、一簋荠菜羹、四枚蒸饼满满当当地铺在食案上,重揆对着一支青灯,握着一双牙箸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那碟醋芹。

    一道倩影闪入殿内,径直跃到食案前。“禀殿下,奴……”不等说完,重揆抬手指向食案,那女子拿起一只银匙准备探向鹿尾,却被太孙制止:“不必,孤已用过,余下的赏你。”女子拜谢,从怀中抽出一对竹箸,奔向一案残羹冷炙。只见竹箸上下翻飞似惊鸿乱舞,又见女子两颊鼓动如牛羊嚼草,风卷残云般湮没了一众吃食,继而放下竹箸,双手抓起羊肋饿狼饥虎似地啃食,再捧起荠菜羹猛饮。重揆盯着这幅吃相甚感有趣,凑到青灯下仔细观瞧,灯影摇曳中露出一副朱颜,虽不出众但也算俏丽,瞧久了竟有些楚楚动人,正是那日的侍读宫人。宫人知道太孙正盯着自己也未掩饰,反倒放肆地吮起指尖上的羊油。

    “幼禾。”见食案已被一扫而空,重揆轻唤了那宫人一声,“可吃饱了?”那叫幼禾的宫人双目灵动,吮净指尖反问道:“殿下,可还有蒸饼?”

    重揆无奈,故作嗔怒:“你只管说要紧事。”

    幼禾不急不忙,先取出一张方巾擦干嘴角油渍,又用袖口拭净竹箸后藏入怀中,遂即向重揆报知其探听之事。

    “禀殿下,赵常离确系文昌三年以明经入仕,河阳寒门出身,家世清白,年逾四十且才庸德薄,数年间皆任卑官,去岁夏间向礼部侍郎韩凤使了一笔贿赂得以转任东宫。事发当日,赵常离赴工部呈送公文,恰巧遇到两名旧时同僚,三人相约到崇仁坊丰惠楼宴饮,席间吐出那番狂言。赵常离三人邻桌有一位京尹下属县尉,闻言当即将三人拿下。”

    “果真是韩凤?”

    “是。”

    重揆轻挑灯捻,继续问:“北巡呢,探查到什么?”

    “奴婢无能,未能探知一二,但省部间似乎无人事先知悉,像是陛下一时起意。”

    “一时起意?”重揆深知皇帝行事不会如此莽撞,难道真是由赵离常逆案引发,可原因呢?身涉逆案反而得到北巡殊荣,皇帝究竟是何用意?重揆不知,内心徒增忧惧。

    “罢了,孤乏了。”听完探报,重揆让幼禾退下休息,独自返回内室就寝。

    幼禾收拾了食案,端着一众碗碟望向寝殿深处,终是欲言又止,躬身施礼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