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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议风波

    文昌九年三月朔日,皇帝元矩与百官在宣政殿朝会。宣政殿是至正宫常朝宫殿,是皇帝日常听政之处。宣政殿正北御阶之上,皇帝御座面南而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俱已布置妥当,御座四周烟雾缭缭,香气四溢。

    日出时分,天色渐明,百官列队由宣政殿东西庑房入殿,禁军将校高声唱名,舃履踩过地面,沙沙作响,班剑与玉佩相碰,清脆入耳。两省宰执率先登上御阶,在香案前相对而立,其余官员分成两班各列于大殿东西两侧,依官品高低由近及远排列于御阶之下。

    百官站定后,侍中裴穆之缓步出列,手持牙笏,面向御座高呼:“外办。”少顷,皇帝戴通天冠、着绛纱袍,自西序门乘步辇入殿,禁军将士跟随皇帝而出,皆戴鹖冠、着绯衫裌,分列在御座左右护卫。皇帝升临御座,宰执率领百官叩拜,之后在香案前相对坐下,其余官员则站在原地。殿中监传令奏事,裴穆之先向皇帝顿首行礼,再向阶下高呼:“诸公奏事。”话音方落,阶下有一人出列行拱手而拜,持版启奏。

    “臣刑部尚书卫康启奏陛下,赵常离醉酒狂言一案,臣率本部并乌台、大理会审定谳,望陛下准臣俱奏。”

    “准。”

    “谢陛下,案犯赵常离原系东宫家令丞,今年二月廿四日于京中崇仁坊一酒肆内狂言惑众,污蔑储君,经查实属酒后醉语,然其毁谤东宫,情理切害,当属大不敬,拟处斩刑,抄没家产,家眷收为官奴。”

    卫康奏报完毕,皇帝俯视殿中众人良久,开口询问:“刑部所奏,众卿以为如何?”

    殿中沉默片刻,裴穆之率先禀奏:“臣附从刑部所奏。”

    皇帝故作思考,缓缓开口:“赵逆罪在不赦,依刑部所奏定罪,不过妻儿无辜,遣回原籍便是,卿等可有异议?”

    “陛下圣德,臣无异议。”

    由刑部及乌台官员领头,殿内百官齐声颂赞附和。

    “启奏陛下,臣有异议!”

    一片颂扬之声中地传出仗马之鸣,本来站得两腿酸胀的众官员不由地身形一颤,踮足引颈,四下张望开来。殿中气氛无端紧张起来,皇帝满脸疑惑地看着裴穆之,君臣二人面面相觑,一齐望向靠近大殿门扉的发声之处。

    “何人启奏?”

    “臣左拾遗杜宏本。”

    左拾遗杜宏本,宦海新人,入仕尚不满三载。皇帝瞧他眼生,本不想理睬,可见他年轻俊俏、气度不凡,竟莫名生出几分好奇,偏偏许了进言。

    “禀陛下,适才刑部所奏赵逆狂言一案,臣以为情形晦暗,或有隐情,特乞陛下敕命三法复查。”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顿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人跃跃欲试。裴穆之从坐榻上站起,却不言语,只用冷峻严厉的目光扫向阶下众人。他毕竟是宰相,威望颇高,朝中门生故吏也不少,在他目光的震慑下,殿内安静不少。

    “杜拾遗,赵常离一案业已定谳,何言晦暗?刑狱本非谏官职掌,莫乱了朝廷规制,退下!”裴穆之既是门下高官官又身兼宰相,负有统率群僚、肃正朝纲的职责,因此他率先弹压这位莽撞的谏官。

    “供奉讽谏乃某之职守,望裴相见谅,若违逆朝廷规制,某自往乌台待罪,与列位大臣无涉。”

    裴穆之被激得腾起怒意,正欲发作又见皇帝摆手示意,无奈只能端起宰相风度,坐回原位。杜宏本刚顶撞完当朝宰相,马上就将矛头指向刑部尚书卫康。

    “赵逆本系东宫僚属,获大不敬之罪于储君,依律应由大理寺查办,刑部主掌刑狱复核,某请问卫尚书缘何越权行事?”

    “无他,事急从权。”

    “事权从急?那想必赵逆一定是罪大恶极。适才尚书说醉酒狂言,某再问卫尚书,赵逆当日究竟说了何等狂言,以致罪恶滔天,必要让他身死籍家?”

    卫康并未作答,只是默默看向御座。

    “卫卿,说说吧。”

    既得皇帝允准,拱手持版,侃侃而奏:“禀陛下,当日赵逆于酒肆内诳称储君谋逆,他已供认具结,因多年升迁不顺,故借醉酒污蔑储君以抒心中不平,所谓谋逆纯属无稽之谈。臣顾及太孙殿下清誉,适才并未明言,引起朝堂争端,皆臣思虑不周所致,请陛下……”

    “陛下!”

    不等卫康说完,杜宏本抢先启奏:“禀陛下,赵逆乃东宫近臣,他极言储君谋逆,仅以醉语谤主论罪恐难服天下臣民。臣延请陛下暂留赵逆性命交由三法复查,于此殿召对太孙,澄清此案,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东宫,是皇帝与群臣间的默契,杜宏本三言两语,硬是牵扯出东宫,宛如鼙鼓撼地,朝臣屏气凝神,对这位青衣小臣侧目以望,他们惊叹于一员小小拾遗竟有如此胆色。

    “杜拾遗之意,难道是怀疑太孙殿下欲行不轨,而刑部掩罪饰非吗?”卫康出言反击。

    杜宏本没有立即回应,他也学起卫康望向御座。

    “杜拾遗,继续讲。”皇帝语音仍是深沉浑厚,分不出喜怒。

    杜宏本心中窃喜,自以为皇帝认可了自己今日进谏,当即伏地禀奏:“禀陛下,言有真伪,人有忠奸,圣君当兼听自明,不能单凭刑部所奏醉语而裁断此案曲直。如今太孙既有谋逆之嫌,国法无情,臣叩请陛下召对太孙!”

    百官肃然不语,纷纷暗中窥视御座,皇帝盯着杜宏,脸上似有笑意,却不言语,只是朝向裴穆之略微颔首。裴穆之心领神会,再度起身向阶下厉斥:“大胆!杜宏本妄顾朝仪、污蔑储胤,来人押下,交往乌台问罪!”说罢执笏示意,两名当值的殿中御史当即上前反剪杜宏本双臂将其擒住。

    “陛下,臣并非污蔑东宫,国本事大,若不澄清真伪、禁绝浮言,恐为奸邪所乘、遗祸国储,且让臣……”雷霆雨露俱在一瞬之间,杜宏本顿感手足无措,除了厉声高呼外别无他法,只能任由两名御史将他拖曳到东庑房。

    殿内渐渐没了声响,皇帝睁开双睑,俯视群臣,先挥手让卫康归列,又向裴穆之说道:“裴相,接着议事。”

    百官陆续呈奏了几件政务,各有敕诏下到省台,转眼间已到午时,殿中监传令散朝,皇帝在侍官护卫下自东序门出殿返回内廷。散朝之后,宫中照例赐食百官,在宣政殿东西两侧回廊下布置好御赐餐食。虽是御赐餐食,也无外乎芝麻粥、烤饼、乳酪、腌薤一类家常之物,但对卯时起就水米未进的百官而言颇为受用。

    正在百官享用御赐餐食时,有一位朝臣全无旁人从容,囫囵吞了一口芝麻粥后就匆匆赶往兴福宫。

    散朝后,兴福宫南薰殿书阁内,太孙正与一位来客对座相谈。客人朱衣绯银、颇有文人气度,正是提早离开宣政殿的刑部尚书卫康。

    “有劳卫司寇保全孤之清白。”

    “殿下言重,按覆谳禁是臣分内之事,况且殿下荣辱皆出自陛下,不是臣能够保全的。”卫康的话让重揆有些尴尬。

    这位刑部长官向来只对皇帝一人忠诚,即便面对储君也不屑于逢迎。

    “对赵逆的处置,殿下可有异议?”

    “孤唯圣命是从。”

    “陛下可以安心,东宫中与此事有关联者,陛下不作追究,殿下可自行处置。”

    重揆满口称是,随手拔弄起一柄折伞,反问卫康:“此案既已定谳,陛下不会再召对孤了吧?孤听闻今日朝会有位拾遗,说孤涉嫌谋逆,可有此事?”

    卫康暗忖了一阵作答:“召对与否,取自陛下,臣不能作答。那位拾遗业已押往乌台候罪,殿下不当问。”

    “极是、极是,孤了然。”

    卫康所言总是令人不悦,重揆却也听得安心,不过他还有一件事仍要询问。

    “孤听说赵常离与礼部侍郎韩凤有私交,此事……”

    “殿下!”卫康猛然起身打断重揆,拱手禀奏:“禀殿下,东宫之外,有陛下和百官,无需殿下劳神。臣尚有部务在身,望殿下见谅,臣告退。”不等太孙答话,他已然转身离开。

    “司寇且慢,孤送送你。”

    重揆跟着起身要送卫康离开。

    “臣谢殿下厚爱,恕不能领受,请殿下止步。”卫康婉拒了重揆的善意,继而在他耳边低声沉吟:“陛下还有嘱咐,望殿下日后行事多加谨慎。”

    “孤受教。”

    等卫尚书离开,重揆在殿内独自踱步,双目迷离,不见神彩。忽然定在原地,将手中的折伞径直掷向书案,正好击中案上的一尊嵌铜琉璃香炉,碰撞发出一阵雄浑洪亮的响声,余音嗡嗡不绝,回荡于书阁内。幼禾闻声而来,询问重揆发生何事,重揆说是手滑,不慎将折扇掉落,还吩咐幼禾整理书阁,等一会他要读书,随即离去。幼禾奉命带了几名宫人在书阁内焚香设榻,她捡起那柄折伞,上面的牙柄已经摔得四分五裂。她将牙柄碎屑逐一拾起,又取来一片方巾仔细包好。

    不多时,重揆拿着一卷《易经》返回南薰殿书阁,幼禾施礼告退。重揆没有寻到那柄折伞,也不在意,随手捧起书卷。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口中却在喃喃:“杜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