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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生如寄

    赵常离的斩刑经大理寺三次复核无误,由刑部奏请圣命,择期处斩。国朝律法,判处斩、绞等刑须在秋分后处刑,但犯十恶及奴婢弑主、盗杀等重大罪行除外。

    行刑当日,刑部、大理吏员及奉天子敕而来的四十名禁军卫士押解赵常离从洛京城西南通教门出城,洛京尹所属封仪县令先行遣人在洛京南郊、洛河北岸清出一片空地作为刑场,东西阔一里有余,四围遍置帷幕,周遭民人都被驱离。帷幕之中,除了赵常离还有四名人犯候斩,皆着白衣、双手反缚,跪坐于草席上。卫康与大理卿监斩,中书侍郎高宝殷与御史中丞观刑。午时三刻,查验人犯无误,卫康下令行刑,赵常离排在最后一位,前面四人中有两人是聚众作乱,一人是以奴犯主,一人是大盗巨匪。轮到赵常离时他早吓得秽物满裆,行刑人用凉水沃灌脊项,待其挺直颈骨,一息间手起刀落,身首分离。

    五名人犯处斩,尸骸查验完毕之后,卫康下令撤去围幕,由家属认领遗骸。国朝常例,除非专有圣命,处斩刑者行刑后不必枭首示众,家属可自行收敛遗骸,有司不宜为难。赵常离妻儿被处以原籍编管,此时尚滞留京中,丈夫旧时友人都避之不及,赵妻只得散尽家财收敛亡夫尸骨,携儿带女孤寂返乡。至于那四名人犯,都是无亲无故之人,无人收敛,县衙皂役卷上草席胡乱掩埋。

    待到洛河北岸人声渐息,正对着刑场的一处河中沙洲上,从芦苇丛中转出一道人影,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脚上沾满淤泥,头带斗笠,体态轻盈,用一条黑巾裹面。此人跃出芦苇丛,招呼一同藏在沙洲上的两名壮汉拖出一条小舢板,摇起船橹向南岸游去。舢板靠上岸边时,领头之人快步跃下,取下黑巾和斗笠,脸上沾了些泥渍,依旧清秀可人、姿容俏丽,仔细观瞧,正是重揆的亲随宫人——幼禾。

    幼禾一行舍舟登岸,沿洛河步行十余里,走到一座河桥并由此处过河,转向北行,从洛京城正南之定鼎门入城。正在幼禾等人入城时,三匹快马自定鼎门内飞奔而出,与他们擦肩而过。幼禾不经意一瞟,马上之人皆身穿袴褶,一副吏员打扮,赶路的模样有些匆忙。

    那三人骑马一路向东,最终在洛京城东二十里处追上一辆牛车。驭车的是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车上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满脸愁苦、泪痕未干,怀中揽着一双年幼儿女。妇人见有人追来,分外惊恐,拽着少年下车便要跪地讨饶,所幸马上之人并非前来问罪,放下几疋绢和一只木匣后折返回去,妇人打开木匣,发现里面码着两枚金铤。望看三人骑马远去的扬尘,妇人向东叩首,千恩万谢,少年不满母亲所为,将她拉上牛车,继续驭车东行,与身后的洛京愈行愈远。

    赵常离妻儿沐着凄风苦雨,踏上归乡路,同一时间的洛京城弘德坊,几座朱门大府却是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一派高朋满座、衣冠谈笑的豪奢氛围中,有一处府邸与众不同,此处不闻丝竹之乐、不见妖姫之美,相比四遭显得格外落寂,若是没有内园中一众在席上静坐而待的紫裳朱衣,旁人恐怕都会觉得此地是家落破户。满座公卿缄默不语,一同盯着坐在众人上首的一位鹤发老者。老者长须及腰,不着冠履,身穿一件逢掖大袖衣,体态壮硕、气息雄厚,乃是此间府邸主人——太尉、河东道大行台仆射、骠骑大将军、上柱国、颖国公——贺泰。

    贺氏一门两代皆是大夏开国元勋,功勋彪炳、尊荣备极,贺泰十四岁时担任当今天子的亲随侍卫,那时二人都是翩翩少年,鲜衣怒马、形影不离。贺泰长大后如同父兄辈一样展露出名将风姿,胆略出众、知人善任,在两代大夏天子麾下南征北讨、建功无数,以武勋扬名于世。

    国朝初建之时,天下战事频仍,为方便征伐用兵,参考前朝旧制,在地方仿效广置行台统管地方军政。所谓行台,即在外巡行之省,其长官称仆射,在辖地内可行使宰相职权,总揽一方军政,位高权重,辖地辽阔、兵马强盛者被称为大行台,堪称一方诸侯。天下平定后,行台多被裁撤,四方郡县直隶朝廷,徒留名行台之名作为勋旧重臣、宗室亲贵的加衔。当今至尊御极以来,非功勋至盛不得除授行台,能在生前获赐此等殊荣者也多是隐退之身。

    十多年前,贺泰上表辞去大都督一职,皇帝则授予他河东道大行台仆射的殊荣,让他颐养天年。河东道大行台仆射,是当今天子初次出镇地方时的职务,当时贺泰担任行台右丞。五十四载岁月如白驹过隙,如今二人早已垂垂老矣,不复当年的亲密无间,终日分据于朝野两端,盘算着多年来的龃龉隔阂。

    贺泰环顾四周,缓缓抬头转向身侧之人。

    “高执政呢?”

    “小侄亲自去请过,高执政说公务繁重,不便赴宴,他让小侄代他向叔父致歉。”应答者是贺泰堂侄贺破胡。

    “无妨,改日再单独宴请他,他总会来的。”说罢,贺泰端起酒樽示意众人举杯。

    “伯父,韩凤尚在府门外等候,是否让他……”

    “老夫不想见他,让他剐了那身朱衣去投洛河!”贺泰顿时怒意冲天,贺破胡不敢再多言,急忙到府门处劝走韩凤。

    此次宴会与席之人都是贺泰的旧部晚辈,或领有军职、或执掌寺监,也有居家赋闲者。国朝制度,三省之下的诸司百僚以六部为尊,六部尚书、侍郎被合称为六卿,担任宰执按惯例需有任职六卿的经历,六部尚书、侍郎经皇帝指定,还能以本职加带平章政事、参知政事等差遣,与宰执一道处理国家大事,虽无宰相之名,隐有宰相之实。当下在贺泰的旧部晚辈中,惟有韩凤一人担任六卿并加带参知政事差遣。

    韩凤也是开国元勋之后,父祖与贺氏有姻亲,本人以恩荫入仕,从行伍起家,在边地效命多年,叙功拜将,后来受父辈提携,调回洛京任职,升迁至礼部侍郎。韩凤才能不算出众,胜在质朴勤奋,贺泰又与其父私交甚好,因此对他多有栽培,以为勤能补拙,有朝一日总能将他推上高位。韩凤早年确实生活简朴,可惜回到洛京没过多久就让京城的繁华奢靡迷惑了心智,凭礼部侍郎俸禄竟支撑不起平日里的耽恣声色,窘迫之下动起了纳贿的主意。无巧不成书,升迁无门的赵常离几经周折找到韩凤,东补西凑送上八十缗钱,索求升迁。韩凤原本只想纳贿,可刚收下钱又动起了其他心思。

    去岁开春以来,贺泰翼下党羽一直在谋划向东宫布置暗桩之事,只是没有合适人选,韩凤作为大行台亲信自然熟知内情,此时登门行贿的赵常离让他觉得可以利用。赵常离乃是无名之辈,派他进入东宫不会太显眼,而且他与河东行台一党素无交往,即便暴露也能随时弃卒保车,此人又心智平庸易于控制。几经权衡,韩凤告诉赵常离,可以保举他补任东宫属官,但需要他为替自己做暗桩。赵常离当然不情愿,可钱已经送出,面对当朝重臣又不敢开口回绝,加上韩凤承诺日后保举他外任县令,只好同意做暗桩。韩凤通过在吏部任职的友人运作,成功为赵常离谋得家令丞一职。

    韩凤确实是为了颖国公一党的大计而谋划此事,但在具体行动上实在难掩其私心。

    韩凤安排赵常离做暗桩,起因是纳贿心切,所以他不想此事传扬出去,一直到醉酒谤主事发也从未向旁人提起过暗桩一事,包括贺泰本人。韩凤确实考虑过赵常离能否胜任暗桩,反正八十缗钱已经收下,即便做不成暗桩,至少也办成了升迁,钱断然不会退回。倘若真能探查到东宫隐秘,自己既收了钱财,又能为颖国公立下大功,岂不是双赢?退一步讲,哪怕赵常离日后被东宫贬黜,也只能怪他才能不足,凭此人心性绝不敢牵扯出旁人。

    韩凤盘算得不错,却没料到赵常离平庸半生,最后竟然能惹出通天大事。

    赵常离在刑部究竟有没有牵扯出韩凤,无人知晓,但在朝会议罪之后,中书省传出一道诏命,以理政粗疏为由免去了韩凤参知政事差遣。贺泰原本对位至部臣的子侄辈寄予厚望,可经由此事令他感到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贺破胡返回内园后先是劝慰伯父,再领众人向其敬酒,贺泰略微平复情绪,举杯受纳。宾主间酒过三巡,园中气氛渐趋活络,贺泰方才向众人吐露本意:“今日叫诸位来,一则是太孙谋反的传言,望诸位到此为止,勿再生事端;二则是今后望诸位行事多些谨慎,拿不定主意尽可来问老夫。”

    众人面面相觑,中军长史张宗谅问道:“贺公,听闻至尊有意让太孙北巡,我等是否做些布置?”

    “不可,不能妄动。”

    “贺公,难道我们只能坐视?太孙践祚,岂会轻易饶过我等!不如趁东宫羽翼未丰,凭贺公之积威,大合众人之力,为社稷除一病疦!此时不奋起,复待何时?”席间一人愤然起身,言辞激烈,乃是太仆少卿岳维山。

    贺泰闻言,在众人面前发出苦笑,缓步踱到内园正中,向着皎皎明月吐露心声。

    “老夫今年六十有八,怕是等不到太孙践祚。诸位欲取富贵,何必守着一具冢中枯骨?不如趁早向至尊表忠,换来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岳维山察觉言语有失,连忙跪伏自责:“晚辈失言冒犯,望贺公见谅,凡事唯公马首是瞻!”席上众人随之叉手而拜,皆言追随贺公、百死不悔。贺泰静静看着众人,依然在踱步,步履有些蹒跚,贺破胡适时送上一根铜鸠手杖。

    忽然,手杖敲击地面的节奏声响起,继而一曲高歌划破长空,园中众人无不精神一振。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两裆,互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两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互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贺泰高歌数合,满座公卿纷纷击节合声,还有人在一旁起舞助兴,内园顿时热闹非凡。

    喧闹过后,贺泰安抚住众人,从贺破胡手中接过一樽清酿满饮而尽,再举起酒樽指向夜空,仰天长叹:“天下大势,诸位与老夫静待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