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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拾遗青衫

    一年前,重揆行元服礼,正式入居兴福宫,皇帝以礼部尚书韦贤兼任詹事,筹建荒废许久的詹事府及东宫两坊。不过满朝文武对侍奉储君热忱有限,以致东宫僚属多有空缺,韦贤到任后一直忙于填补缺员。

    去岁仲夏,皇帝下诏让詹事府会同吏部简拔一批干材充作东宫僚属,吏部所到举荐名单上共有十多人,其中便有掌冶令赵常离。韦贤逐一查阅贴黄,查至赵常离时发现此人虽功勋不显但也算忠厚勤恳,勉强可以任用,与坊府诸卿商议后拟将他补授家令丞,连同其他备选之人一并呈交吏部审议。重揆清楚东宫窘境,可他对朝政知之甚少,因此将铨选事务全权委托于坊府长官处理,平日极少过问,于是乎赵常离顺利调任坊府。

    与赵常离一同调任者足有十多人,他在其中平平无奇,并未引起重揆与詹事府注意。然而坊府补充缺员尚不满一月,东宫文学韩叔同独自前往兴福宫密告重揆,赵常离贴黄乃是经人润色,吏部中有人替他做假,而主使之人乃是礼部侍郎韩凤,赵常离是韩凤派入东宫的暗桩。韩叔同自述多年前曾与赵常离共事,了解赵常离为人,认为他进入东宫必有蹊跷,私下查访,方知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重揆闻言自是惊惧,虽说此事一时难辨真伪,但若暗桩属实,东宫难免肘腋之祸。正在重揆苦恼之际,韩叔同又主动献计,他劝慰重揆,自言暗桩不难应付,尽可全权交给他处理。

    韩叔同称可由他骗取赵常离信任,再虚构东宫罪状将真正的幕后主使引出。虚构何种罪状以及将幕后主使引出后如何处置,韩叔同含糊其词,只是承诺若事有不虞,则由自己承担罪责,绝不会牵连东宫。重揆到底年轻,本已让暗桩惊吓失措,竟不思索直接采纳了韩叔同所献计谋。

    韩叔同刻意亲近赵常离,不时流露出在东宫郁郁不得志之意,赵常离无甚心计,很快便将韩叔同引为知己。此后,韩叔同时常故作无意向赵常离透露出皇太孙饮食起居、读书习字等琐碎小事,专让他传递给幕后之人。一日,二人相约饮酒,韩叔同佯装醉酒说出自己知道一桩东宫隐秘大事,足以影响储位废立,只是担忧性命,不敢向外人提起。赵常离果然上当,立马将暗桩身份和盘托出,还力劝韩叔同入伙,共谋富贵。韩叔同心中窃喜,脸上却故作惊惧,几番婉言推辞,偏让赵常离苦劝许久才假意接受。

    那件隐秘大事,韩叔同在脑海中酝酿许久。

    “皇太孙欲报父仇,本年中秋,弑君篡位!”

    赵常离听闻此言,惊得跌落坐席,久久不能言语。

    太孙欲报父仇,此等在流言其实已经流传数年,赵常离自然有所耳闻,如今从东宫僚属口中听到,自是信以为真。赵常离半生平庸,听闻韩叔同知晓东宫大事后却未声张,一再求证且希望看到实证。韩叔同原本只求让赵常离带自己面见幕后之人,熟料此人难得有几分清醒,轻易不愿松口。韩叔同为达目的,冒险将赵常离带进京城安远坊一自己暗中布置的据点内,让他亲眼见到谋逆实证。

    之后韩叔同坐等赵常离的幕后主使率领党羽发难,再寻机将其之一网打尽,为东宫扫除威胁。可数日数日过去,朝野内外却毫无动静,韩叔同一度怀疑赵常离已是弃卒。其实,赵常离获知东宫意欲谋逆便不愿再作他人牛马,自恃手握惊天机密,竟想独自上奏天听,幻想助天子除叛逆,成就不世功名。

    赵常离在洛京城中四处奔走,财货耗费不少,却不得法门,面圣遥遥无期,心绪郁结烦闷。那日他去工部呈送公文,碰上两位旧时同僚,便相约宴饮。赵常离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最终在席间将自己所知的东宫谋逆情形尽数说出。

    赵常离案发当日,重揆并不知情,只是宫中派人告知他说皇帝有疾,停了昏定。三五日后,刑部与大理寺派员查问坊府属吏,赴詹事府办差的东宫内官带回消息,重揆刚才知晓此事。刑部与大理寺在詹事府办案旬日有余,期间严禁闲杂人等出入,詹事韦贤也不例外,可最终未缉捕一人。

    如今在詹事府一间内室中,重揆与韩叔同相对而坐,幼禾与东宫卫士在门外守卫。

    “孤如今才知晓,先生虚构之罪状乃是污蔑孤谋逆?”

    “臣鲁莽少虑,望殿下恕罪。”

    重揆面露愠色,并未理会请罪。

    “先生,赵常离果真是暗桩?”

    “是。”

    “他真是韩凤所派?”

    “是。”

    “那为何韩凤安然无恙?”

    “臣尚不知,陛下或许会另作处置。”

    “前言后语,皆先生自说自话,如今东宫生出大不敬之事,先生令孤实在不敢再轻信。”

    “臣自知在此事上有负殿下,但臣一意事主,问心无愧!”

    重揆静静听过,无奈道:“先生于孤有殊恩,孤常怀涌泉之念,然而先生行事乖张,孤实难不疑。”韩叔同点头道:“殿下说得是,朝堂险恶,臣为殿下谋,必行险招,又不能牵连殿下,所以才瞒着许多事。”重揆不悦道:“如此说,倒是孤不当问?”韩叔同叩首道:“非也,殿下自当周知,皆臣虑事不周所致。”

    定权沉吟片刻,徐徐道:“赵常离在东宫有无同党?韦詹事原任礼部,与他有无瓜葛?”韩叔同答道:“赵常离并无同党,詹事也无牵连。”

    重揆再问:“先生之前说韩凤系颖国公羽翼,那布置暗桩可是颖国公授意?”韩叔同答道:“暗桩之谋当出自颖府,只是赵常离庸劣,举用他怕不是颖府本意,应是韩凤自作主张。”重揆陡然正色,俯身抵至韩叔同耳廓道:“他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韩叔同稍顾左右,沉声道:“他们欲知殿下何时谋大逆?”

    “嗯?”重揆初闻一愣,继而自嘲失笑道:“谋逆?世人如此看孤,倒不如真谋逆一次,遂了众人心愿。”

    “殿下,慎言!”韩叔同低声提醒,重揆缄口少顷,寻而又道:“文昌以来,陛下待孤优容不假,只是凡人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如今有东宫僚属污蔑孤谋逆,纵无实证,也难保二宫日后不生嫌隙。”

    “殿下乃陛下血胤,辄有失,不受疑,望殿下勿多虑。”

    重揆同韩叔同说完话,随即离开詹事府,韦贤及一众坊府僚属相送至官署门外。重揆登上轺车,正欲启行,忽然想起一桩前事,将站在恭送众人中的韩叔同唤至车前,轻声道:“孤还有疑问,刑部卫尚书精通刑狱,由他查办,赵常离必难隐瞒,所谓东宫谋逆情事出自先生之口,如今何以无恙?”

    “陛下仁德,不愿株连殿下近臣而损东宫威仪,臣托庇殿下鸿福,免坐刑戮,实乃万幸。”

    “是吗。”

    韩叔同所言难以让人信服,可他平安无事地站在重揆面前答话,又令人不能不信。

    重揆返回东宫,正寝南薰殿内已布置好晚膳,天气仍是燥热,食案上摆着一盘蜜桃酥山用以解暑。今夜无需昏定,于是重揆改着广袖袴褶,用罢晚膳后便在殿内倚案习字。幼禾送上一碗茶汤至重揆近前,正欲转身离开却叫住。

    “你来看看。”

    幼禾近前观瞧,原来案上是重揆所书墨迹,不禁小声读出。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立国之初,国朝以楷书为官方字体,后来太平日久,馆阁学士对楷书加以改良,寓前代隶书笔意于楷书之中,开创新书法,用笔含蓄,锋芒内在,转角圆浑,世人称为馆阁体。馆阁体起初只通行于世家高门之间,近年来流行甚广,就连省部公文也受其影响。

    重揆自幼师从名家研习馆阁体,他腕臂白皙,惟有指间虎口遍布旧趼,乃是勤练书法所致。这段《鹿鸣》正是他用馆阁体所书,笔法圆转有力,遒劲舒和,墨法苍润流畅,挥洒自如,起笔落字整齐方正,少有波澜起伏。幼禾品评不出优劣,若是由名家品鉴,这幅墨迹必然是刚劲有余,圆润不足。

    “殿下,这幅字是何意?”

    “是在说贤君思慕良臣。”

    重揆已在书案前坐下,喝了一口茶汤,任凭幼禾观赏自己的墨迹,歇了片刻,再将她召来道:“孤教你写字。”幼禾连忙推辞:“奴婢不敢。”

    “无妨,殿中只有你我二人,孤不言,你便没有逾矩。”

    重揆神色和悦,幼禾不好再违拗,便走到他身侧。重揆拾起一支兔毫递给了她,先一张竹纸上写下一行字,再让她临摹,却不甚如意,于是站在她身后,伸手轻轻扳着她的纤指,教了她握笔技巧,让她又誊抄了几遍,细细看了,不免揶揄道:“此非一日之功,闲暇时孤再教教你。”重揆言毕,幼禾却不见动静,唯见她耳后绯红一片。方才教她练字,重揆腰身几乎贴上后背,着实令她娇羞不已。重揆看出她有些失态,故意站了多一会才许她退下。

    幼禾如蒙恩赦,飞一般地逃出南薰殿。重揆则嗅尽了她留下的一缕清香,拿起那页竹纸,将上面扭扭捏捏几行字轻轻读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