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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兔死狗烹

    一连数日,重揆都在宗正寺研读《太祖创业录》,燕王只要有空闲总会来坐陪,顺便答疑解惑。重揆每日平旦时分前往宗正寺,日入时分才返回东宫,一切饮食由幼禾料理。这一日燕王恰巧另有公务,便派来一位寺丞侍奉重揆读书。幼禾曾私下带来笔纸,想将《创业录》誊写几页带回东宫,让重揆少受奔波之苦,但重揆因不想燕王为难而不允。

    根据国史记载,大夏神武帝虽说军功赫赫,但在太武帝年间一直名声不显,直到孝明帝时,凭借一件灭国大功而一跃成为天下武人之首,为日后问鼎天下奠定了根基。相较于国史,《创业录》中对这灭国之战记述的更加详备。

    杨庆称帝之时已是五十有三,自知天不假年,将立储视为头等大事。太武帝登基之时尚有六子在世,其长子早年战死,次子兼庶长杨祁钟在诸子中年岁最长,性情宽厚、勤俭好学,满朝公认最有人主之姿,太武帝登基之初将其册立为太子。乾道六年十一月,太武帝沉疴发作,弥留数日后驾崩,太子杨祁钟嗣位,次年改元政吉。

    太武帝驾崩前已大体统一中州北方,中州南方则是南萧一国独大。

    南萧国主王氏一门,先祖本是洛京小吏,齐末动乱时跟随一位前齐宗王出镇江南。宗王不久死于民变,王氏先祖侥幸逃脱,辗转江南各地侍奉多位主君,徐徐积累势力。康端陆沉二十一年后,王氏后人弑主称帝,建国南萧。王氏在立国之初英杰辈出,十余年间东征西讨,横扫中州南方,雄踞半壁天下。到孝明帝践祚时,南萧已传承四世六君,立国逾六十载,当年的开拓奋进之势消散如烟,多年来饱受宗室内斗之苦,朝政失序,上下猜忌,奢靡贪淫,赋税繁重,百姓怨声载道。

    太武帝驾崩之初,南萧大司徒任文庆把持朝政,挑唆末帝王子礼趁北君新丧发兵北侵,因边将防守严密而未得逞。孝明帝一向专修文治、少经战阵,在父辈宿将面前威望不足,继位之初又遭遇外敌扰边,二者相加之下急需建立武功以稳固帝位,决定亲征南萧。

    政吉二年六月朔日,孝明帝向天下颁诏,昭示南征之决心。

    “王氏窃据南天历经四世,主暗臣昏,逆天暴物,天命弗与。朕初受命,思欲教之以道,往来修睦,望其迁善,时日无几,衅恶已闻。君父新丧,犯朕城戍,掠朕子民,肆厥残忍,狼子之心,出而弥野。萧主王氏,禽兽盈门,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诛翦骨肉,败坏伦常。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险,劫夺闾阎,资产俱竭,驱蹙内外,劳役弗已,抄掠人畜,断截樵苏,市井不立,农事废寝,死陇穷发掘之酷,生居极攘夺之苦。征责女子,擅造宫室,日增月益,止足无期,宝衣玉食,穷奢极侈,淫声乐饮,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歌儛衢路,酣醉宫阃,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跃马振策,从旦至昏,无所经营,驰走不息,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非直朕居人上,怀此无忘,既而百辟屡以为言,兆庶不堪其请,岂容对而不诛,忍而不救!侫幸乱国,陪臣执命,汝族阖灭之兆,山岳崩颓,舟楫路穷,彼国履亡之运。朕,无上至尊,天命所归,人心相附,仰上天之灵,助戡定之力,行古之圣王事,出师授律,诛殄南獠,廓清寰宇,在斯举也!”

    南北两国大抵以大江为界,边境长达一千八百余里。南萧虽是江河日下,但在江南经营逾六十载,可谓根基深厚,数度挫败北师南侵,带甲之士不下三十万、艟舻四千艘,沿江可渡之处皆置镇戍、屯兵,还有水军舟师巡弋江上,往来应援。纵使南萧朝政紊乱、纲纪废弛,但依旧握有二分天下之其一,孝明帝想要一击而灭其国,在常人看来如同痴人噫语。孝明帝深知南征凶险,但太武帝光芒过于耀眼,唯有取得灭国大功才能摆脱父辈桎梏。孝明帝南颁诏后为表明决心,率领百官从洛京南下,驻跸江北重镇苇津,同时征发全国各地兵马屯驻江北。太武帝在位时为荡平南萧已准备数年,孝明帝在此时发兵南征也算水到渠成。

    孝明帝终是朝堂之主,他可以进驻前线总揽全局,但行军布阵、上马击敌仍需他人代劳。不久后,孝明帝将征西将军元忠节——日后的大夏神武帝——召至苇津,册拜为镇卫大将军、征南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指挥诸路步骑、水军兵马二十五万征讨南萧。

    选择神武帝为南征统帅,国史未载明缘由,只是夸耀了神武帝军功,《创业录》则直言此举是孝明帝启用新锐、排斥宿老的权谋。神武帝出身瀚海部落,长年受太武帝麾下的河西武人轻视,处境较为孤立,却与杨氏有姻亲,军事上也颇有才能,因而受到孝明帝垂青。孝明帝本意是培植一名亲信将领引为己用,在南征时为自己充作前驱,赢得灭国大战。

    神武帝抵达南征前线后迅速整顿各路兵马,勤加操练、修理器械,还派出人手勘察大江沿岸气候、水文。神武帝频繁组织军队换防,每次都大张旗帜、营幕遍野,还派出士卒沿江射猎,人马喧噪,以迷惑南萧守军。神武帝明白荡平南萧绝非易事,战端一启,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否则战事迁延,必然骑虎难下。二十五万兵马中唯有三万瀚海部众可以为神武帝效死,若想速胜,只能兵行险招。

    进入九月后,神武帝派出四路兵马渡江进攻萧军在大江上游据守之处,沿途焚毁农田、抢夺舟船,声势颇大。大江北岸旌旗猎猎、金鼓声声,沿江千里俱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惨淡景象,可南萧国都——建陵,依旧随处可见吴歈越吟、荆艳楚舞,南萧举国上下丝毫没有祸乱将至的慌张,国主王子礼仍是整日沉湎酒色,不理政事。南萧朝廷自峙有大江天险,对北国南征一事不以为意,擅启边衅的任文庆更是对孝明帝诏书大加嘲讽:“北师九征,无不摧败,今日秦兵,岂能飞渡?”

    在四路兵马牵制上游萧军的同时,神武帝率领本部兵马蜇伏大江下游,静待时机。九月十三日平旦时分,神武帝以大雾为掩护,趁沿江守军换防之机,率领精锐渡江,一举突破江防,直逼濒临大江的建陵。建陵城北门离大江南岸仅四十里,秦军骤然迫近国都令南萧君臣一片慌乱,纷纷准备出逃,但战场总是充满变数。一支正向上游赴援的南萧水军听闻国都告急,飞速折返,顺江东下截断江面,神武帝仅有一万五千余兵马顺利渡江,困守于大江南岸滩涂。

    听闻渡江秦军被截断归路,南萧君臣很快转悲为喜,任文庆甚至主动请缨,统军出城迎战。有南萧将领建议趁秦军困守江畔,将之聚歼,可任文庆另有主意。建陵周边地势虎踞龙盘,湖沼环绕,唯独城南有一道纵横数十里的台地,地势平坦开阔,被称为白龙原。任文庆手握八万大军,自以为稳操胜券,因此他想在建陵城下通过一场堂堂之阵歼灭秦军,凭此大功巩固权位,于是下令将秦军放入白龙原。

    秦军进至白龙原,等候多时的任文庆当即挥师发起猛攻。秦军历来以骑兵见长,但神武帝所部因南萧水师袭扰没能带上战马渡江,索性结阵步战。秦军多披重甲、持利兵,背水一战,士气高昂,奈何敌众我寡,对阵之萧军也有不少具装甲士,一番苦战下来伤亡惨重,只能暂且后撤重整阵形。任文庆以为秦军行将溃败,竟与部将争功,下令在前方接战的萧军各部后撤,自率亲兵准备给予秦军最后一击。任文庆亲兵尽是城狐社鼠之徒,不少人连披甲都嫌辛苦,只穿单衣上阵,本想捞取些便宜军功,可面对秦军的长斧和骨朵瞬间土崩瓦解,任文庆也被阵斩。亲兵溃散搅乱了萧军阵列,众将本就不满任文庆平素所为,主帅一死全无战意,秦军则尾随溃兵冲垮敌阵,萧军全线崩溃,纷纷向建陵城溃逃。

    秦军绝处逢生,神武帝亲自擂鼓助威,率部穷追,前后斩首二万余级,一路追奔至建陵城下,缴获辎重兵甲无数。在建陵城南朱雀门上观战的王子礼吓得肝胆俱裂,下令关闭城门阻止秦军入城,萧军又有数千人因未能入城在朱雀门前或被斩杀、或落入护城河中溺毙,上万溃兵遁入山林。

    经过白龙原血战,神武帝麾下可战之兵不足万人,缺乏攻城器械,勉强依靠缴获的辎重据守在朱雀门外。为震慑守军,神武帝下令将三千权萧军首级筑成京观。建陵城中数万守军经历惨败,又见城外白骨森森,皆如惊弓之鸟,不敢再出城反击,王子礼早已六神无主,传令南萧各地兵马勤王。双方相持三日后,一只萧军出现在建邺城东苍龙门外,自称是赴援兵马。守将听他们讲的是江南方言,不疑有他,当即打开城门,可那只萧军一入城,立马四处纵火攻杀,城中顿时大乱。

    南萧门阀林立、豪强遍野,世族公卿大量蓄养奴婢以维持奢靡生活。奴婢在南萧的境遇凄惨异常,常有渡江北逃者。神武帝厚抚北逃奴婢,授予田地、耕牛,从中挑选壮士编练成军,交给长子元锱统帅,乘船经海路袭扰南萧后方。未曾想到,正是元锱所率偏师成为决定南征大局的奇兵。

    当元锱率领七千人马攻掠建陵以东郡县时,俘获一名征召援军的南萧使者。元锱待问出详情后当机立断,盗用使者信符,率部假扮萧军奔袭建陵城。当元锱在苍龙门得手后,神武帝也探知消息,随即挥军攻破朱雀门,父子二人很快在南萧宫城——宣阳宫正门前会师。看到秦军兵临宫城,王子礼自觉大势已去,率领百官及宗室、妃嫔出宫投降。

    建陵陷落,萧主受缚,已逼近建陵的几路勤王兵马皆作鸟兽散,南萧各地牧守相继归顺,五十年功业一朝丧尽,中州以一种近乎诙谐的仓促重归一统,天下苍生再次归于一人治下。

    因荡平南国、混一天下之大功,孝明帝册拜神武帝为侍中、司徒、柱国大将军,进封夏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元锱也因功拜领卫尉少卿、受封莒南县侯。在国史中,此次封赏呈现出一幅和睦景象,孝明帝想拜神武帝为相,留他在朝廷辅政,但神武帝以德才不足为由极力推辞,并请求还镇河西,经过几番挽留推拒,孝明帝收回成命,仍旧授予神武帝柱国大将军一职,兼任平西都护、平朔太守如故。

    然而,与国史中的君圣臣贤不同,《创业录》中关于此次封赏的记载少了几分温情脉脉。

    占领建陵二十日后,晋王渡江北来向神武帝宣制,命他押解南萧宗室前往洛京。神武帝很快启程北上,不过晋王没有随行,他以江南安抚大使的名义平定南萧故地。

    神武帝返回洛京,刚在私邸落脚,孝明帝却派人送来一摞奏疏,所写内容全是攻讦神武帝在南征时有擅取南萧府库财货、私授降人官职、纵兵劫掠等恶行。惶惧之下,神武帝立刻赶赴宫中自辩。没有表功,反倒请罪,随行的元锱对此十分不满,但被父亲厉声训斥。面对䅲首谢罪的神武帝父子,孝明帝没有太多宽慰,他先亲手烧掉全部奏疏,又赐给父子二人两双乌舄。

    神武帝父子接到制命后一直在赶路,两人途经苇泽时鞋上粘满淤泥,直到进宫面圣都不曾脱下。父子二人手捧乌舄,长跪叩首,孝明帝则不失时机地给予了二人应有的封赏。

    《创业录》中记载了关于君臣二人在推拒相位、还镇河西一事上的交锋,其中有一段不曾抄录在国史里的自述分外引人遐想。

    “臣尝为殿中监,是夜值宿宫中,会后主与晋王语于殿上,王以陛下功高无赏,欲诛之,请置宴,得隙而鸠,后主良久不言。臣既闻,恐事不䂊,以疾寝,密告之,陛下乃夜缒城下而归镇。”

    “朕创帝业,实卿再造,当同享富贵。”

    这段陈述出自大夏开国重臣裴玄真。当时大夏已立国二十余载,裴玄真在乞骸骨时,向神武帝提起此事,并被收录至《创业录》中。

    重揆合上书卷,怅然若悟。幼禾恰在此时进入书阁,呈上一盘雕花蜜煎,并伺候重揆净手。

    “太寡淡。”

    重揆啖了一口蜜煎,面露难色。

    “那下次奴婢做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