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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兄弟阋墙

    在《创业录》中,故秦孝明帝俨然一位阴恪之主,外显贤仁,内实刚愎,继位之初即大力排挤老臣、重用新锐,让汉王担任宰辅分化相权,又让晋王统领禁军挟制诸将。孝明帝刻意疏远河西旧臣,才会挑选一位瀚海豪酋担任征南统帅。

    南征之战中,神武帝几乎凭借一人之力倾覆南萧,独占灭国大功,在朝野内外获取极大声望,孝明帝却在江面被截断时指挥失措,未能及时出兵支援,留下不谙兵戎的名声。国史与《创业录》均记载,孝明帝将神武帝晋位宰相,名为封赏优待,实为褫夺军权、软禁洛京。另《创业录》记载,神武帝归镇后,孝明帝对其愈发忌惮,一面下嫁公主给元辎以示安抚,一面派人暗中查访河西,收罗罪证。

    可惜,不等鸟尽弓藏,罗者已先一步陷入沮泽。

    政吉三年早春,江南山越诸部勾结南萧残党发动叛乱,啸聚山林,攻城略地,晋王平叛不力,孝明帝遂派汉王率军南下协助伐叛。二王坐拥十余万兵马,一再损兵折将,历经数月征讨才勉强平定山越之乱。

    晋王、汉王是同母兄弟,同为太武帝正妻所生,平日关系亲密,而孝明帝虽为长子却是侍婢所生,因太武帝嫡长子早逝而得以立储。晋王聪慧过人,精于政务,但深沉内敛,不受朝臣亲近,而汉王容貌俊美,深受太武帝宠爱,成年后却沉湎酒色、骄狂凶暴。兄弟二人性情迥异,却同样对庶长兄嗣位深感不满。

    孝明帝治国平和,可耻于庶子出身,对待嫡出诸弟甚是刻薄。晋王在朝辅政时,屡因小谬而受重谴,对兄长不满愈重,渐生异心,图谋取而代之。山越之乱时,晋王为讨平叛军在江南疲于奔命,孝明帝却数度传敕斥责,言辞尖刻,丝毫不念手足之情,还多次治罪晋王属下将领,汉王在洛京时就常因行为不端受到责罚,带兵赴援江南后又与晋王一同饱受训斥,同样滋生异心。二王手握十余万平叛大军,众将又因苦战江南反遭治罪而忿忿不平,于是异心很快转化为乱心。

    政吉三年四月廿五日,晋王、汉王班师至洛京南郊献俘,孝明帝亲临南郊校阅兵马。正当孝明帝准备传制赏赐有功将士时,二王麾下亲兵突然发难,杀尽护卫禁军,挟持孝明帝。兵变得手后,二王迅速控制洛京城,胁迫孝明帝下诏禅位于晋王。

    晋王篡位后一面捕杀异己、软禁宗室,一面广植亲信、滥行赏赐,意图巩固皇位,孝明帝被谪封陈留郡王,监禁于殿中省。神武帝岳丈兼授业恩师——梁王杨茂,同时也是二王叔父,当时担任司空、中书令,久居中枢,为官清正,因孤身阻拦二王叛军被下狱,晋王忌惮其声望而不敢戕害。

    晋王篡位后下诏封赏外镇诸将,可惜应者寥寥。二王公然窃国篡位,外镇诸将大多传檄声讨,表示拒不从逆,只是对孝明帝排挤老臣的前事依旧心怀愤慨,无人愿意率先出师讨逆。神武帝麾下兵马雄壮,本人更是凭灭国大功在诸将中享有极高威望,可他也只是拘押伪帝制使,再无其他作为。

    招抚不成,晋王决心倚仗手中兵马次第讨平外镇诸将,但若想在大军出征时无后顾之忧,晋王还须清除一大隐患。

    汉王生性残暴,废黜孝明帝后更加无所顾忌,驱使属下兵士四处掳掠百姓、抢劫府库,洛京城中哀鸿遍地,汉王本人甚至直闯宫禁,擅取御用器具、奸淫宫人、强纳孝明帝妃嫔。晋王起初为拉拢汉王,对其暴行听之任之,汉王行事愈发不轨,甚至闯入殿中省肆意折辱孝明帝。时日一久,晋王声名受汉王暴行连累日益败坏,屡次规劝也不见成效,兄弟二人渐生嫌隙。

    汉王虽说顽劣,但在行军布阵上颇有天分,又曾统帅禁军,麾下兵将众多,故而晋王任命他为主帅统兵讨伐不臣诸镇。汉王却在此时提出以皇太弟名分出师,是在变相逼迫晋王承诺兄终弟即。晋王异常平静,不仅册封汉王为皇太弟,还在宫内设宴预祝他旗开得胜。

    宴席上,汉王得意洋洋,与众将推杯换盏,气氛十分融洽。忽然,一名汉王部将趴倒在酒案上,旁人以为醉酒将他扶起,却发现他面色青紫、口鼻流血,已遭鸠杀。汉王大惊,四下张望,发现宴席主座上的晋王早已不知去向。汉王不负凶悍之名,当即率领亲随抽刀砍杀在场晋王部将,不等晋王兵马完成包围,已然突围而去。

    关于下毒一事,国史闪烁其词,并未明言下毒者,《创业录》却未隐晦,直言下毒者正是神武帝长子元锱。元锱在神武帝还镇河西后留在洛京,虽形同质子,却仍受孝明帝优待。元锱机敏善辩、富有文采,在洛京城中左右逢源,人望陡增,汉王南下助讨山越时特意征召元锱为谘议参军。

    元锱在洛京权贵间逢迎周旋,全然不是谋私,他始终在为父亲作远谋。二王谋逆时,元锱一面出谋划策,一面将详细情形密告河西,同时寻机挑拨二王关系,汉王请封皇太弟即出自元锱谋划。晋王动起杀心,在宴会上暗伏甲士,事到临头却生出妇人之仁,迟迟不愿下令动手。元锱探知详情后推波助澜,在席间毒杀汉王部将,成功引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经历设宴鸠杀一事,兄弟二人彻底反目,率领麾下军队在洛京城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混战。

    汉王军势强盛,晋王为避其锋芒率领属下兵马退入宫城据守,宗室、朝臣以及数万百姓也被裹挟入城,汉王则率大军围攻宫城。当时元锱身在汉王军中,《创业录》中收录了他在二王之乱中的见闻。

    “汉王督军围之数匝,百道俱攻,鸣鼓吹唇,喧声震地,晋王携诸子登城,分御诸门。汉王攻既不克,乃隳民宅、筑长围以绝内外,又于宫城东、西起土山,驱迫士民,不限贵贱,乱加殴捶,疲羸者因杀以填山,号哭动地,旬日间,众至数万。宫中筑高橹以应之,晋王募弓手三千,厚衣袍铠,于上守御,矢下如雨,汉师皆蒙楯伏地,死伤甚众。会大雨,土山崩,晋师逾山而出,交兵城中,昼夜相攻,刻不与息。汉师退还长围,掘塞水道以困之,宫中久不得食,阴相啖尸。汉师多恶党,大索城中,稍不欲从,辄杀老弱、驱枷男妇。二王鏖战凡七十日,库藏皆罄,民户悉败,斗粟千钱,饿殍贮巷。诸军乏食,乃纵兵四掠,京畿十数县皆涂毒,焚荡殆尽。”

    晋王连番突围均受挫于长围之下,只得困守宫城,虽在宫中掘井汲水,但粮草耗竭,宫中军民成批饿死,无力再守城。汉王军队挖掘地道摧垮宫城西垣,一举攻破宫城。

    晋王兵败被俘,请求速死却被砍断手足、挖眼刮舌,流血至尽而死,死后尸骸被斩首剖腹,高悬示众,几个儿子一同被烹杀。

    在各种史料记载中,汉王在弑兄夺位后完全陷入疯癫,他在登基典礼进行时突然找来一位宫人当众媾和,观者无不咂舌。汉王篡位后每日在洛京各处城门以酷刑戮杀晋王党羽,残肢断臂堆砌于道路,路人战栗不已。汉王杀尽兄长党羽犹嫌不足,还滥捕百姓以供虐杀取乐,为根绝后患又大肆屠戮宗室,孝明帝遭缢杀,太武帝另外三子杞王祁鼎、代王祁簋、越王祁臬及一众皇孙尽数遇害,梁王杨茂等旁支也未能幸免。

    二王酣战二月有余,外镇诸将都在厉兵秣马,却无一人轻动,等到孝明帝死讯传至四海,天下风云再起变幻。

    政吉三年八月望日,神武帝在河西治所平朔为孝明帝发丧,起兵讨伐伪帝。五万河西大军一路东下,羽檄如雪,飞散各地,沿途应者如云,行军十九日后抵达洛京城西北险要平津关。汉王欲挟持元锱迫使神武帝退兵,却发现元锱早已不见踪影。神武帝在平津关只用半天时间便将汉王军队主力聚歼,洛京守将自知无力回天,开城投降。

    河西大军开进洛京城,神武帝与护卫数人进入汉王寝殿。汉王早已众叛亲离,整日耽于酒色、醉生梦死。汉王在神武帝持刀进至榻前时,醉意未消,命人为神武帝斟酒,无奈侍者已逃散一空。

    《创业录》中如是记载神武帝与汉王的对话。

    汉王问:“将军何来?”

    神武帝答:“无他,斩王以谢臣民。”

    汉王再问:“善,头颈任取,存一子乎?”

    神武帝亦问:“先帝诸子安在?”

    汉王沉默以对,神武帝亲手斩下其首级,汉王二子一同就戮。

    代王之子杨佑在一处枯井内被人发现,神武帝等大臣遂即将他拥立为新君。神武帝以内外兵马大都督之职与中书令裴玄真、侍中高衍、京畿都督纥罗修显共同辅政,不久升拜相国、太师、假黄钺,统领百揆,总掌军国大事。尽管仍有宗室幸存,但数月内乱将太武帝开国以来所积累的财富、人望、民心悉数败尽,皇族本身也近乎灭亡,天下士民相信杨氏已不再受天命庇护。

    孝静帝杨佑无嗣而崩,相国元忠节受万民拥戴,又有遗诏襄助,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读毕神武帝平定杨秦内乱一节,重揆所思颇多,与坐陪的燕王攀谈起来。

    “孝明帝如此昏聩,失国是实属必然。”

    “殿下,孝明帝并非庸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能称仁君。”

    “仁君?忌惮功臣、不睦手足,能称宽仁吗?”

    “殿下,孝明帝驭下严苛,穷尽责罚,众人不忿,可那些重臣、大将,曾有一人获罪身死?先帝如此,二王亦如此。孝明帝心性促狭,然外厉内荏,常存妇人之仁,臣下有过,备极苛责,望之改迁而不轻加兵刑,以致众人恶而不惧,亡身丧邦。”

    “如此说,孝明帝本欲以宽仁治国,然刑罚失措、生性凉薄,不能收附众心,才终致失国。”

    “殿下睿智,诚如所言。”

    重揆合上书卷,细细回味,接着又开口求教:“叔祖,孤记得雍王正妃出身莒国公罗氏,《创业录》里却说雍王辎曾迎娶故齐公主,可有谬误?”

    “非是笔误,雍王原配确系故齐孝明帝嫡女永安公主,公主殁于二王之乱,建国后续娶罗氏女。”

    “原来如此。”

    转眼已至夕食,重揆向燕王告辞,登上轺车返回东宫,幼禾骑马随侍于车旁。

    重揆向车外张望,记起在内坊局文档记录中,幼禾双亲亡故,其父生前曾任户部主事。

    “幼禾,你可有兄弟姊妹?”

    幼禾恭敬回话:“禀殿下,家中姊妹仅奴婢一人,有两位兄长,长兄年长五岁,次兄年长二岁,还有一位幼弟,奴婢比他年长六岁。”

    “嗯,平日相处如何?”

    “已故爷娘与兄长对奴婢极是宠爱,阿娘病故时幼弟尚不满两岁,从小由奴婢背着,奴婢入宫时最不放心便是他。”

    重揆听罢,不禁怅然若失,九年来他总是孤身一人,无双亲爱抚,无手足相伴,他憧憬幼禾所说的亲情,只是他鲜有经历,纵然憧憬,却难共情。

    “你三位兄弟近况如何?”

    “长兄已成婚,去岁孟冬离京返乡经营家中田产,幼弟与他同去,次兄于三年前离家去往河北投军。”

    “投军?你家可有兵籍?”

    “并无兵籍。”

    “你家在洛京惟你一人?”

    “正是。”

    重揆忽然沉默,他发觉幼禾眼下同他一样,衣着锦绣,孑孑独行,幼禾见东宫殿下一语不发,同样低头缄口。

    重揆闭目小憩,回过神来,正瞧见幼禾头上发髻,秀发集束于头顶,分成两个小髻,颇觉可爱,不禁伸手去摸,原来她今日未像此前穿男装时一样戴上幞头。重揆身处轺车内,幼禾则在马上,需要探出外边身子才能勉强够着,却见幼禾如见到鬼魅般便将头偏到一旁。重揆望着她,有些失落,面色暗沉下来。幼禾觉出自己失态,不敢再看重揆,也不敢再有动作。

    主仆一路二人无语,同至兴福宫正门处。幼禾及一众护卫在宫门处下马,准备徒步跟随轺车入宫。重揆未继续乘车,他也在宫门前急急下车,幼禾赶紧跟上。等到幼禾走近,重揆欺近她身前,抬起右手,曲起无名指在她发髻上轻弹了一下,转身而去。

    幼禾气恼,鼓起双颊,一主一仆前后相随,走入兴福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