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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千里戎旌

    刚入五月,洛京城中暑热方盛,闾里街巷,都摆满了团扇、凉席、冷饮等时令之物。当月八日,皇帝诏告天下,将在本年盛夏巡狩瀚海并由皇太孙代行。如此大事,总有些人上奏反对或提出质疑,所幸中书、门下二省坚定支持北巡,反对者未能在朝堂上掀起波澜。

    出洛京城北四十里,浚阳县治南门外,二十余位武将正踞于马上,后面立着三百名禁军卫士,旗甲鲜明、精神矍铄。刚到巳时,烈日高悬,禁军卫士全副重甲,人人汗流浃背,耳听树上蝉噪、林间鸟啼,聊以缓解暑热。众人皆翘首以盼,忽见一位少年策马飞奔而来,身后有一大群卫士乘马相随。待少年勒马驻足,一众武将连忙翻身下马,连带身后乌泱泱的一片禁军跪地行礼。

    “臣等恭迎太孙殿下。”

    领头者跪拜者乃是大都督府中军长史张宗谅,而马上少年正是皇太孙元重揆,他一袭戎衣、腰佩横刀,扫视众将,颇有些意气风发。

    大夏素来重视武备,视戎事为立国之本,宗室子弟大多以从戎习武为荣,宁愿埋首篙草,也不甘屈身馆阁。重揆自幼时便勤练刀槊弓马,一直不曾荒废,今日出城,正是遵循国朝传统,奉敕命校阅禁军。重揆平日里鲜有离开洛京的机会,此次是他生平第一次校阅禁军,一路上纵马驰骋,心情舒畅,不胜欣喜。

    立国之初,神武帝考察历代兵制,创设大都督府执掌军旅之事。大都督府掌管天下兵籍,统筹操练、宿卫、戍边、屯田、器械、舟车、薪俸、谍报等军务,并与兵部一道共同掌管武将升降、赏罚、叙功等事务,世人多尊称大都督府为帅府。大都督府设大都督一员作为长官,官秩正二品,出行可建节树纛、衙仗开路、旌幢相随,仪仗规模在宰相之上,另设左右都督为副职。大都督府之下设有前、后、左、右、中五军长史府,分理天下兵籍、军务。自贺泰去职,大都督已出缺多年,左右都督、大都督府长史等要职皆由勋贵老臣领受,极少到府理事,徒有其名,眼下大都督府日常事务由中军长史张宗谅代为主持。

    国朝兵制,天下兵马分为天子禁军和郡县镇军,禁军守卫京师,镇军屯驻四方,禁军兵籍由中军长史府管辖,镇军兵籍则由其余四军长史府分掌。禁军依照与皇帝亲疏可分为内外两重,内重为金吾、羽林、虎贲、鹰扬、豹韬、监门六卫,负责戍守皇宫及京城,在皇帝出行、祭典、朝会乃至亲征时作为近卫随侍天子左右,承担仪仗、引导、护卫之重任,其中羽林、金吾二卫专职护卫皇帝,在禁军诸卫中与皇帝最为亲近。外重为天节、天钺、九斿、玄戈、骁骑、万骑、抚远、宁边、平朔、绥蛮、清塞、静戎、奉国、匡国、昭义、宣武、兴德、崇信十八卫,平时驻防京畿及腹里郡县,若遇战事则抽调出征。护卫太孙的东宫四府及诸王护卫虽非天子近卫,但其将士多选自禁军诸卫,故受中军长史府监管。

    内外禁军合计二十四卫,诸卫设有大将军、将军等职,但多不实授,诸卫实际长官为中郎将,下设左右郎将为副职。诸卫郎将之下依次有统军、别将、旅帅、队正等统兵官。

    重揆此番校阅的宣武卫乃是外十八卫其中之一,张宗谅作为中军长史对宣武卫可谓知根知底,由他陪同自然最为合适。

    刚接到敕命时张宗谅不免生疑,不过很快释然。巡狩瀚海可不只是狩猎宴饮或游山玩水,同时也是在向瀚海诸部宣扬国朝武力,同通婚、赏赐、封官、分配牧场等手段一起构成国朝控制瀚海草原的整体方略。既然是宣扬武力,自然要出动大军随驾北行,凭此威慑瀚海诸部。皇帝让重揆在此时校阅禁军用意明显,张宗谅自然能领悟,他为了皇太孙驾临做好了准备

    宣武卫官署在浚阳县治南门瓮城内,张宗谅引导重揆在此处下马,并为他介绍候驾禁军诸将。这些将官都是战功卓著、百死余生之辈,是张宗谅为了迎候鹤驾特意在外十八卫中精心挑选而出。张宗谅逐一列举诸将战功,如数家珍,太孙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介绍完诸将,张宗谅将重揆带到武库,库中矛槊、刀斧、弓弩、甲胄、金鼓、旗纛乃至毡衣、火钻、砺石、锸凿等兵器、物资储备充足,张宗谅为重揆详细讲解各类器械的名称与用途。离开武库后,张宗谅又将重揆带到马厩中查看军马,三百多匹马中约有半数是战马,余下都是驮马。

    重揆由张宗谅引导在瓮城中巡视一遭,又在诸将扈从下离开南门。南门外有一片开阔地,四面立有木栅,是宣武卫日常训练的校场。此时校场上有八百名禁军卫士笔直而立,其中有四百人隶属宣武卫,余下四百人是张宗谅另外挑选的精锐。宣武卫中郎将杨朗下令开始操练,八百名卫士当即分成东西两阵,持矛举盾,模拟两军攻杀之状。伴随着杨朗的号令和校场上的金鼓作响,东西两阵进退如一,如臂指使,几次变换阵型,始终保持着队列严整。张宗谅陪着重揆校阅禁军操练,讲解起粗浅的阵法、队形、战术等内容,重揆依旧听得入神,周遭将官不免窃窃私语,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些内容如同儿戏一般。

    操练结束,禁军诸将开始依次为重揆表演武技,各种长短兵器轮番上阵,挥刀舞槊、跃马挽弓,校场之上寒光翻飞、金革铿锵,直教皇太孙看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当一位神射卫别将为重揆表演弓术时,重揆有些按捺不住,向张宗谅要来一张劲弓。重揆自幼学习骑射,天赋实属一般,可对弓术还是兴趣浓厚,一时兴起,便要与禁军将校较量一番。听到太孙殿下的要求,禁军诸将面面相觑,无一人出面应承,张宗谅只得替诸将推脱,说禁军里尽是无知匹夫,储君与他们比试有损威仪,恭请太孙殿下收回成命。听闻张宗谅所言,重揆很是尴尬,正欲交还劲弓再安抚诸将几句,却听得一人发难。

    “与殿下比试是莫大荣耀,殿下尚能纡尊降贵,你们反倒推辞不受,是何人在藐视天家威仪?”

    发难者是东宫武侍府备身苏烈,重揆身边的卫士之首。他责难完禁军诸将,又转向张宗谅。

    “久闻张长史有百步穿杨之能,既然殿下尊贵,烦请长史同某较量一番,还望长史不要藏拙!”

    “是某失礼,辜负了殿下厚爱,小将军乃殿下近卫,朱门贵子,某岂能相提并论?且免了较量,伏请殿下治罪。”

    张宗谅官居正四品中军长史,苏烈只是正八品备身,他称呼苏烈为小将军,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二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气氛骤然紧张。

    “无妨、无妨,孤弓术粗劣,还是不比试为好。”

    重揆及时劝解开二人,让苏烈伺候自己射箭,苏烈取来箭壶并低声耳语。

    “适才臣失仪,请殿下责罚。”

    “勿言。”

    重揆独自挽弓投矢,苏烈手捧箭壶半跪在侧,禁军诸将都躲得远远的,倒是张宗谅离得近些,他一直盯着太孙殿下引弓射箭。重揆已经射出四十余箭,区区十五大步,却有一多半没有落到箭垛上,若是普通卫士弓术如此不堪,在张宗谅手下一定免不了一顿军杖。几位将官小声奚落太孙弓术,张宗谅轻咳制止,眼神始终没离开过太孙殿下。重揆在箭垛前连发数十箭,虽说准头不佳,但气息不乱、身形稳健,那面劲弓力道足有一石五斗,由此可见重揆体力之强。

    “若是肯下功夫恶补,倒是能做个好弓手。”

    杨朗向张宗谅小声挪揄,张宗谅却没有理会。

    九十二箭,每一箭张宗谅都记了下来,不会有错。

    重揆整整射了九十二箭,直到手臂酸疼难耐才放下那面劲弓,戎服都被汗水浸透。张宗谅亲自递上凉水与冷帕,重揆接过冷帕擦拭起来,苏烈则奉上一壶马踪汁供重揆解渴。

    “张长史,孤刚才校阅卫士操练,区区千人声势就如此威武,若是万人大阵又当如何?卿与诸将操练有功,我当表奏于陛下。”作态也好,本心也好,重揆都忍不住夸赞了一番。

    “此皆陛下与殿下天威所致,又赖士卒效力,臣等实无功。”

    天色渐晚,重揆一行起程返回洛京,张宗谅率诸将目送储君南归,直到东宫一行驱马践起的尘土消散在天际。

    “长史,太孙殿下都走远了,你还在看什么?”

    杨朗见张宗谅遥望远方,有些出神,不禁发问,张宗谅默然片刻,沉声回应。

    “勇武如故。”

    离开宣武军驻地返回东宫的路上,随行的东宫文学韩叔同向重揆进言。

    “苏备身实无过,耿直罢了。”

    “孤知道。”

    “今日张宗谅挑出来的都是贺公旧部,他们对殿下如此轻怠,可见贺公在禁军中威望不衰。”

    重揆隐约觉得韩叔同是在挑拨,没有回应,可禁军确实排斥他,他却毫无办法。重揆困居深宫十余载,对周遭一切只能雾里看花,无论是朝堂还是庙堂,该亲近谁、该疏远谁,他都一无所知。

    韩叔同见重揆不理睬自己,遂即换了种方式引起太孙殿下的兴趣。

    “今日看到殿下挽弓,臣想起了一桩旧事。”

    “喔?何事。”

    “二十四年前,先太子初次巡边,那时与殿下一般年纪。”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