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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资待靡因

    整个四月间,洛京各处官署都在为太孙北巡作准备。洛京城外四方水陆要道上车船人马往来不息,将堆积如山的物资运入城中各处仓库,数千工匠不分昼夜地则将这些原料赶制为应用之物。

    洛京城周边河流众多,又挖掘有运河连通城内,近来每日都有数十艘船只驶入城中停泊卸货,有官船,也有商船。数以万计的力伕、舶商聚集于洛京,为北巡输送物资给他们带来可观酬劳,洛京城内的客栈、食肆、瓦舍、勾栏因此受益颇多,宾客盈门、坐无虚席。多数洛京百姓原本认为北巡与他们无关,但可能持续数月有余的繁荣景象又让他们格外感激天家恩德。

    北巡作为国家定制从神武帝年间起就已施行,最初从起始日期到路线远近都不固定,直到承久二年,神武帝才确定北巡为三年一次。神武帝每次北巡通常会在当年仲夏从河西出发,由沙碛进入瀚海草原,先北渡处罗吐屯河,再东渡咄苾嗣河,进驻千泉城并越冬,在此处大会诸部,次年开春时再一路南下,越过北岭诸山返回中州。千泉城地处瀚海草原中央,邻近瀚海三条大河合流之处。咄苾嗣河和伊丽川汇入处罗吐屯河之处相距不远,东西不过三十余里,此地因泉涌众多而得名千泉。千泉城修筑于咄苾嗣河东岸,伊丽川之西、处罗吐屯河之北,背靠虎跃峡,乃是水草丰美、各方交通会集之地。瀚海之人历来逐水草而居,千泉城是草原上少有的城郭,也是之前的猃狁王庭所在。

    神武帝常用的北巡行程长达数月,极大耗费赀财、民力,而且一国之君长时间远离朝堂也不利施政,所以当今天子每次北巡都会赶在入冬前南下归国,瀚海众豪酋因此在私下戏称他为畏寒天子。神武帝最初亲定北巡为三年一次,当今天子经常以国事繁重、与民休息等理由推迟巡狩,二十年来北巡不过区区两次,此次重揆北巡即为第四次。

    重揆此刻正在詹事府内,与韦贤与少詹事宋元忠商讨随驾北行的东宫僚属名单。

    昔年神武帝北巡时随行之文武官员规模颇为庞大,因为他经常需要在北巡途中处理政务,大会瀚海诸部又涉及封爵授官、宴席礼乐等诸多事宜,所以三省宰执、六部百司乃宫中内省皆需派员随行,几乎将整个洛京朝堂搬到瀚海,中州人习惯将巡狩队伍称作行在之国。当今天子继位后认为北巡对国力虚耗太大,有意减少北巡,并缩减随行官员的规模。不过重揆此次代替天子巡狩瀚海有些特殊,虽说皇帝照常坐镇洛京理政,但他还是尽力为太孙北巡配齐军政班底。

    韦贤一连几日都忙于挑选詹事府随侍太孙北巡之人,直到今日将拟定的随员名单呈报给重揆审阅。

    “臣本想择日前往兴福宫面呈,孰料殿下屈尊而至,实臣之过。”

    “韦卿过谦,有你与宋卿分忧,孤才得偷闲,孤会向陛下为詹事表功。”

    “臣谢殿下错爱。”

    皇帝曾下敕让重揆自行挑选东宫随行属官,重揆委托韦贤与宋元忠主持。坊府依旧缺员不少,而北巡关乎国威,不能让庸劣之人随行,既要维持坊府日常运作,又不能折损东宫威仪,韦贤与宋元忠很是耗费了一番心思。

    “韦卿,之前孤听闻坊府缺员甚众,眼下情形如何?”

    “禀殿下,眼下两坊所属之司议郎、舍人等职勉强补齐,东宫三寺缺员犹多,臣暂且安排两坊属官兼领其事。”

    “孤会再向陛下呈奏,让吏部调派些人手。”

    “臣领命。”

    重揆叮嘱韦贤几句后便起身离开,可没走几步又转身叫住韦贤。重揆拿过那张名单,拿过一支朱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字再交还给韦贤。韦贤与宋元忠看到划痕,那是一个“韩”字。

    韦贤不解道:“殿下要让韩文学随行吗?”

    “对。”

    “臣明白了。”

    韦贤任詹事甫满一载,之前与韩叔同并无交往,但韩叔同看起来与太孙关系匪浅,而且文笔极佳,詹事府公文多出自其手,即便他平日有些恃才自傲,韦贤依旧对他颇为倚重。赵逆案发后韦贤在坊府内清查相关人员,发现韩叔同平日与赵常离交往颇多。韦贤考虑到韩叔同与太孙的关系,且在刑部审讯后全身而退,因此没有将韩叔同列入革退名单。

    重揆随即准备离开,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少詹事宋元忠却在此时开口:“殿下、詹事,让韩叔同随行恐怕不妥。”

    宋元忠出身御史,执纪森严,不畏权贵,曾因得罪权贵受到贬谪。宋元忠平时在坊府话语极少,现在突然进言令重揆与韦贤都有些意外。

    重揆停下脚步,转身询问:“宋卿,有何不妥?”

    宋元忠鼓动嘴唇却未出声,悄悄瞥了一眼韦贤。

    “殿下问你呢。”听到上司发话,宋元忠拱手而奏:“禀殿下,韩叔同与赵逆颇有私交,为防万一,且命他在洛京留守。”

    重揆稍加思索,便出言替韩叔同辩白:“宋卿提醒得是。韦詹事同孤说过,韩赵二人是酒友,交情不深,再说三法已定谳,此案只涉及赵逆一人,与韩叔同无关,让他随驾并无大碍。”

    “殿下!臣以为赵逆心有不忿必然不止一二日,韩赵二人时常通宵酣饮,难说韩叔同不曾从赵逆那里听到污蔑殿下的悖逆之言,若他听到却不举发,那对殿下必有异心。为图万全,臣恳请殿下莫让韩叔同随行。”

    重揆还想维护韩叔同,可一时不知如何辩解,还是韦贤出面解围道:“宋郎,殿下自有分寸,时辰不早了,先送殿下回去歇息。”韦贤护住重揆便要离开,宋元忠竟直接挡在二人面前道:“殿下!韩叔同执掌东宫文案,熟知机密,若殿下执意让他随行,请先罢去他文学一职!”

    “宋詹事,不得无礼!”韦贤出言训斥,宋元忠悻悻而退。

    重揆被韦贤迎上轺车,径直返回兴福宫,一路上闷闷不乐。

    韦贤是一年前在礼部尚书任上兼领的东宫詹事,因他做过韩凤上司,赵逆案发时重揆还曾怀疑他也有牵连。

    为消除重揆疑虑,韩叔同曾细细分析过韩凤与韦贤的关系。韩凤作为礼部侍郎本为礼部尚书韦贤卿副,却加带平章政事差遣,权势竟越过上司韦贤,想必他二人在礼部共事时不太融洽,而韦贤转任东宫极有可能出自贺泰一党的运作,应当是为了让韩凤独掌礼部。韩叔同还进一步分析,凭韦贤之家门、资历及才干足够跻身宰辅,只是时运不济,而他本人年逾花甲,必然期望能在作古前当上几天宰相,一再重用自己应当也是想凭此亲近储君,方便日后擢升相位。

    韩叔同向重揆进言,可以设法成全韦贤多年宿愿,助他登上宰执之位,必能将他收为己用。重揆也觉得韩叔同言之有理,不仅平日与韦贤亲近,还在思考如何向皇帝举荐。

    少詹事宋元忠着实令重揆意外,往日不声不响,只知埋首苦耕,今日表现却丝毫不减言官本色。

    重揆回宫后先到南薰殿更衣,接着去了内坊局。内坊局统管东宫宫内之事,由长秋省分派一员少监兼领内坊令,官署设于兴福宫内。内坊局官署后堂内,内坊令怀忠向重揆呈上一纸名单,上面是此次随侍太孙北巡的东宫内官。

    “没有安排宫人?”

    怀忠没有作答,只是略微瞥向侍立在重揆身侧的幼禾,重揆随之向身侧转头,稍带愠色问道。

    “苗掌正,是你自作主张吗?”

    幼禾的官职是掌正,本来是执掌宫内文书、宫室出入等事务,因东宫人手不足,常年服侍于重揆身旁,照料其饮食起居。幼禾见重揆责问,当即叉手跪地,陈述缘由。

    “禀殿下,奴婢受命挑选随行宫人,有失职之过,请陛下治罪。微贱之躯,自不足惜,弱女子熬不过北国风雪,万望殿下垂怜众宫人,莫要让她们受风雪之苦。”

    “荒谬!”

    重揆拊膺厉斥,详作震怒,怀忠听得惊惧,因为太孙殿下素来温和,极少如此愤怒,况且还是冲着备受他宠信的宫人发怒。怀忠见重揆怒意正盛,当即告退,可他一退出内堂,重揆却瞬间缓和下来,平静地向幼禾问话。

    “你心疼东宫姐妹,那为何不添上你的名字,自己一人去瀚海替她们受罪呢?”

    见幼禾沉默不语,重揆竟露出一丝戏谑,在幼禾耳边轻轻问道。

    “你是怕添上你的名字,会有闲言碎语吗?瀚海牛羊肥美,不去可惜了。”

    幼禾依旧不为所动,重回见状索性提高嗓门,故意朝着殿外喊话,继续激将。

    “那孤封你为昭训,作为孤的妾室在北巡途中照顾孤的饮食起居,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如何?”

    幼禾知道太孙是在戏耍她,仍然羞红了双颊,嘴里嘟囔着告退,便匆匆跑回南薰殿。幼禾刚一出内坊局,周遭就响起一阵欢声笑语,重揆听着颇为得意,随即起身,独自踱步走回南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