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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朝朝阊阖

    国朝以每年五月望日为一年正中,每到此日,皇帝会在至正宫宣政殿举行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中州人视正旦、冬至为一岁之始终,每年会在此时庆贺节庆,以期来年风调雨顺。元氏皇族起自瀚海,早年以游牧为业,不习农耕,草原每逢严冬粮谷匮乏,因而宴饮祭典多在草木繁茂、牛羊肥壮的盛夏举行。大夏立国后更定国俗,将岁中与正旦并列为国家节庆,不过民间仍然偏爱庆贺冬至。

    五月望日,旭日初升,内六卫将士一齐出动,在至正宫各门及宣政殿内外树起黄麾大仗,在京之宗室、百官上殿朝贺者皆着公服,提前在宣政殿东西庑房内静候。卯时五刻,侍中裴穆之率先入殿持版启奏。

    “请中严!”

    百官应声鱼贯而入,在殿内各自就位,两员禁军将官前去奉迎皇帝。卯时七刻,裴穆之再次启奏。

    “外办!”

    殿内乐工闻声开始击磬扣钟、鼓瑟吹笙,演奏太和之乐,乐声深闳沉着,压倒周遭杂音。

    “穆穆我后,道应千龄。登三处大,得一居贞。礼唯崇德,乐以和声。百神仰止,天下文明。”

    片刻后,皇帝元矩踩着乐声缓步而出,头戴冕旒,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黈纩充耳,朱丝组带为缨,身着十二章衮服,深青衣纁裳,腰横一柄鹿卢玉具剑。皇帝徐徐走向御座,双足像是紧贴地面往前划动,在纁裳遮掩下竟看不出一丝起伏。皇帝走到御座前,一旁内官已为撩起下裳方便他坐下,可皇帝却顶着冕旒勉强侧首,与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一同望向自己身后半步之处。那里有一位少年,同样一身冕衮,华贵端重,步履稍显踉跄,正是大夏皇太孙——元重揆。

    二十日前,皇帝传诏东宫,命皇太孙出席岁中大朝会,同时遍告京中三省百司。百官初闻诏令都倍感新奇,除了少数人在一年前参加过太孙元服之礼,不少朝臣连储君真容都不曾一睹。大朝会当日,众人都望向御阶处,在亲王行列中寻觅,却一无所获。有人揣测,至尊还是心怀芥蒂,不会轻易让太孙参与国政。可就在议论间,皇帝竟与太孙相伴而出,除去几位宰执,众朝臣无不惊煞,立国五十余载,宣政殿内何曾有过二主同升御座的先例?倒是站在首列的宗王们瞧出端倪,今日皇帝御座左侧偏后处无端多出一小席,若是站在殿门处根本观瞧不到。

    重揆所戴冕旒垂白珠九旒,犀簪导,红丝组带为缨,青纩充耳,所着衮服为黑衣纁裳,腰间也悬挂一柄鹿卢玉具剑。他紧随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下裳如春风袭柳般摇曳飘动。

    皇帝与太孙一同入座,宣政殿内乐声休止,百官、宗室、番使一齐跪地稽首,扬尘舞蹈,举目望去宛如山丘耸动、波涛翻涌。

    依惯例,大朝会上应有一位三师重臣代表群臣向皇帝进献贺词,眼下三师空缺,恰巧燕王元钺兼领司徒,于是以三公之职代行此事。燕王由通事舍人引导上阶,跪地进献贺词:“司徒臣燕王钺言,岁中至正,徂暑丰乐,伏惟陛下如日之升。”献完贺词,燕王伏地叩首,再起身退回原位,重新穿上舄履。

    皇帝受群臣恭贺,遂有圣意示下,裴穆之走到御座近前,跪地略作聆听,寻尔转身,面朝群臣宣制:“皇帝有制,制曰‘岁中之庆,与公等同之’。”宣制完毕,群臣再次叩拜皇帝,齐声三呼万岁。

    随后,京中诸司、外地郡县及外番使臣依次向皇帝呈献贺礼。宣政殿外,奇珍异宝倚叠如山,其中惊世罕见者送至殿内,呈给皇帝御览。皇帝对各方贡物均是略微颔首示意,面色淡然而不置一言,直到十二梱楛矢呈至眼前。

    “此物何方所献?”

    “禀陛下,是瀚海息慎部。”

    鸿胪卿周邕出列奏答。

    息慎,极边部落,远居寒漠原极北之地,部小民寡,其领地到千泉城有二千五百里之遥,使者往返洛京一次需要一百五十日。部众以渔猎、养鹿维生,常用兽皮鹿角向南方诸部换取粮米。

    “边隅顺蛮,钦慕上国,朕佳其诚,赐绢一百疋、盐五十斛。”

    “臣领命。”

    周邕拱手而拜,息慎使者也被引导至阶下,稽首谢恩。

    各方贺礼呈献完毕,户部尚书奏请将贡物交付有司,皇帝允准,太府卿遂率僚属将贡物运离宣政殿。既已收纳贺礼,裴穆之上前跪奏:“礼毕。”皇帝闻奏与太孙一同起身离开御座,从东庑房退至宣政殿后堂。

    群臣退至宣政殿外等候,尚舍局、太官署众僚属进入殿内为百官铺设座席、安置酒樽。

    朝贺之后便是御宴,皇帝与太孙在后堂更衣,准备一同参宴。重揆孙颇为紧张,腰背挺得僵硬,一位小内官费了好大劲才为他褪下衮服。

    巳时三刻,宣政殿内座席食具铺设完毕,群臣入殿,在殿内东西两侧相对而立。皇帝再次升临御座,已改换通天冠、绛纱袍,太孙仍然紧随其后,改换远游冠。

    “侍中臣裴穆之言,请延诸公王等升殿上。”

    裴穆之再次跪奏。

    皇帝颔首示意,裴穆之转身宣制:“制曰可,诸公王等升殿上。”百官闻制,在叩拜后各自落座,光禄卿则走到阶下跪奏:“臣请赐群官上寿。”裴穆之代皇帝作答:“制曰可。”

    敬酒上寿,同样应由三师代表群臣而为之,此刻仍是燕王代劳。燕王起身走到酒樽处,光禄卿酌酒一爵交给燕王,燕王用笏板接住,进至御座前交给长秋监王恩,再由王恩将酒爵献给皇帝。燕王跪地进献贺词:“司徒臣燕王钺稽首言,岁中之祚,臣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燕王稽首叩拜,百官也随之叩拜。

    皇帝接过酒爵,面向群臣高高举起,裴穆之随即以宰相之尊号令群臣:“敬举公等之觞!”群臣纷纷搢笏受爵,与皇帝一同饮完杯中之酒,然后一齐起身、叩拜。

    重揆端座于皇帝侧后,看着御阶之下峨冠博带翻涌如潮,有些不知所措。重揆席案上未设酒爵,适才燕王上寿时也无人为他斟酒,可他未作声张。

    尚食奉御从皇帝手中接过空酒爵,重新酌满后再次献上,太官令也率僚属为群臣酌酒。眼看君臣将要再次对饮,典仪正欲高呼却被王恩拦住。

    原来皇帝将酒爵握在手中端详一阵,随即放在手边,群臣全都望向御座,不知有何变故。

    “陛下不胜酒乎?”

    座席近临御座的裴穆之发问。

    “然也,太孙代之。”

    君臣一问一答有些突兀,不过由裴穆之说出倒不奇怪。

    王恩从皇帝手中接过酒爵,呈献重揆席案上,太孙殿下未料此等情形,一时手足无措。燕王在阶下瞧出端倪,立刻用两手托起象笏横在胸前,右手轻抬象笏一端抵近下唇,拟作饮酒之态,向重揆示意。重揆瞥见燕王动作,很快心领神会,他先起身走到皇帝身侧,稽首叩拜,再退回座席,举起酒爵面向群臣致意,大声高呼:“此陛下敬卿等之觞,诸卿与孤共饮之,为陛下谨上千万岁寿!”然后举爵一饮而尽。群臣缓过神来,相继起身叩拜,搢笏受爵,一同饮尽爵中之酒。尚食奉御从太孙手里接过空酒爵,再次酌满后送至太孙案前,太孙举爵致意,群臣则起身叩拜、饮酒,君臣之间如此往复,觞行三周,行酒才算告终。

    行酒之后,殿内君臣便正式开始进餐。尚食奉御为皇帝及太孙呈上御食,太官令则为群臣铺设食案。御宴上,五俎八簋、玉碟瑛盘罗列堆砌,盛满牛羊鲥鲤、鲜蔬山珍,供满朝臣僚饱餐,殿内演奏休和之乐用以佐餐。

    “室陈簋豆,庭罗悬佾,夙夜畏威,保兹贞吉,舞贵其夜,歌重其升,降斯百禄,惟飨惟应。”

    休和之乐清脆如水音,好似林间群鸟啼鸣,可惜夹杂了许多议论之声。

    “陛下春秋高,饮止一爵。”

    “妄言,实陛下欲尊太孙矣。”

    “陛下此举,恐太孙为奸佞所附。”

    “北巡且代天为之,一爵何惜哉。”

    群臣议论不止,殿中御史屡次提醒众人注意朝仪,声音才稍小一些。

    君臣用完御宴,殿内鼓乐休止,典仪高呼:“可起。”百官叩拜起身,离开座席退至殿内东西两侧,裴穆之跪奏:“侍中臣裴穆之言,礼毕。”

    皇帝起身降座,便与太孙一同离开。

    大朝会之后,祖孙二人到紫宸殿歇息,皇帝御下一身零碎,半躺在卧榻上,内官在一旁摇扇降温。重揆取下冠服,中衣已为汗水浸透,皇帝命人取来一碗甘豆汤供他解暑。

    “此等场合,君为主,臣为客,从来只有客从主便,你何须紧张。”

    重揆拱手受教,在交泰殿内歇息一阵,暑热稍减便向皇帝请命告退,返回东宫。

    大朝会当天入夜后,两位大臣先后在内官引导下进入紫宸殿,与白日之喧嚣不同,至正宫此刻异常静谧。

    紫宸殿内,皇帝倚靠于卧榻之上,刑部尚书卫康在皇帝面前,卫康身侧还有一名男子,年纪约莫五旬,衣冠齐整,面色红润,眉宇如剑,乃是皇帝心腹,拱宸司中郎将——靳彝。

    拱宸司,执掌宫禁宿卫,名义上隶属大都督府,实则直属皇帝。先帝在位时,拱宸司即有监察禁军诸卫之职,若查获不法之事则移送帅府处置。当今天子践阼以来,拱宸司刺探监察之权日益扩大,不仅监察禁军,还专为皇帝刺探官情民事,上至公卿高门、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涉,便衣校事遍布洛京内外,或有风闻,即行探查,探得诸般情形直陈于御前,外朝众臣皆不能干预。

    君臣三人中间摆了一只木箱,箱上有四道铜锁,箱口处用火漆封缄。皇帝满脸疲乏,开口问道:“赵常离口供俱在?”

    “禀陛下,此案定谳所用口供现存于刑部,余者俱在此箱内。”

    听完皇帝从卧榻上起身,走到卫康近前问道:“木箱里的东西还有谁知晓?”

    “还有臣部一位员外郎并一位主事,皆臣之心腹。”

    赵常离那日在酒肆醉酒妖言,邻座恰好是几位洛京尹下属光宅县吏员,其中一人乃是光宅县尉。那位县尉曾是卫康下属,听到妖言预感事关重大,遂将赵常离与同席之人当场擒住,带至光宅县署看管,并暗中报知刑部,卫康闻讯立刻将赵常离转押至刑部狱中。

    饶是赵常离当时醉得七窍失位,可那几句太孙欲报父仇、弑君篡位的妖言,却教周遭人等听得真切,尤其是那位县尉。两位同席之人确实只听到几句太孙谋逆的醉语,如果他们听到后续情形,下场恐怕不会好过赵常离。

    卫康查明赵常离系东宫僚属后顿感棘手,稳妥起见,决定亲自提审。赵常离被带至刑部时已是烂醉,醒来才发觉自己身陷囹圄,瞬间惶恐至极,又见刑部尚书前来审讯,更是吓得六神无主,不仅供认自己受韩风指派做暗桩,还将在东宫探知之事吐得一干二净。

    “京中安远坊中有一宅邸,三重大门,门前植柳,门户漆墨,幽暗阴森。宅中有窖穴,内藏弓槊甲胄以千计,窗扉敷幕,幕后隐有执兵者,又闻兵仗声。”

    以上即是赵常离在刑部向卫康所作供述,而韩叔同告诉赵常离,私藏兵甲、畜养死士,背后主使均是太孙殿下,目的是谋逆篡位!如此惊天之言,一旦传扬出刑部狱舍,必然引得天旋地覆、流血飘橹。

    卫康深知厉害,随即将赵常离单独羁押,并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在向皇帝据实陈奏并得其允准,卫康迅速措置,先以妻儿性命相要挟逼赵常离承认醉酒胡言,不得再言其他,遍取酒肆内诸人口供,组织三法司会审,既坐实大不敬之罪,又隐去安远坊一节。

    幸得卫康前后奔走,一场震撼朝野的大动荡消弥于无形。

    “安远坊,属实否?”皇帝发问。

    “禀陛下,臣已带人括搜安远坊,确有那处宅邸,但空无一人,并无异样。”奏答者是靳彝。

    “那处宅邸,何人所居?”皇帝继续问话。

    “原系一位河中绸商所有,子孙败了家业,两年前变卖宅邸,迁回原藉。购宅者,是东宫文学韩叔同。”奏答者换作了卫康,他说到韩叔同时特意加重了语调。

    “韩叔同?”

    皇帝默念了一遍,见靳彝点头示意,接着追问。

    “东宫文学,俸禄几何,买得起吗?”

    “那处宅邸大概值钱六、七百缗,若是急于折现,兴许能少些。”

    靳彝插话道。

    皇帝听罢,正欲示下,卫康忽然跪地陈奏。

    “启奏陛下,臣请拘审韩叔同,望陛下允准!”

    皇帝初是一楞,继而断然回绝道:“不允。”靳彝侍立一旁,一语不发。卫康见皇帝不允,不顾体统,连连下拜叩首,额前肿起一大片,并渗出血丝。

    “叩请陛下允准!”

    皇帝一再摆手。

    “那韩凤,陛下也不追究?”

    卫康仍不死心。

    “退下!”

    皇帝终是忍无可忍。

    卫康无奈,徐徐退出紫宸殿,殿中只剩下皇帝与靳彝二人。

    “韩叔同购宅一事,你否是知情?”

    “臣事前确不知情。”

    “是你坏了耳目?连一个无耻小贼都盯不住!”

    “臣知罪。”

    皇帝又怒斥了几句,终究是徒劳无用,既散了怒气,平缓心神,又问起安远坊。

    “那宅邸,确无问题?”

    靳彝并未言语,而是从袖中抽出一只箭羽交给皇帝。

    “应是他们撤离时遗落。”

    皇帝手握箭羽,如枯木般苍老的脸颊上竟露出几分生机。

    “陛下,此木箱如何处置?

    “带到拱宸司保管。”

    靳彝拱手领命,唤来四员校事将木箱抬走。

    拱宸司一行离开后,在殿外苦等许久的王恩这才入殿,看见皇帝捧着一只箭羽,无语凝视。

    “陛下今晚还去务本楼吗?”

    “罢了。”

    皇帝步入殿内卧阁,拿起放在卧榻前的一柄水晶龙凤柄环首仪刀,利刃出鞘,寒光点点。皇帝双手反握刀柄,将拿刀背缓缓抵在肩窝处,嘴角露出笑意。

    “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