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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寰宇恬安

    文昌九年五月廿一日常朝,皇帝颁诏宣布北巡启行之期为当年六月廿七日,此乃司天监、昭文馆、集贤阁合力测算所得之吉日。

    重揆得空去探望姑母——淮国公主。淮国公主宅邸在洛京城南,由兴福宫前往需要穿过大半个洛京。重揆精选几名卫士随行,再带上幼禾,众人皆戴幞头、着米色圆领袍,轻装简从,乘马而出。

    自圣武帝定鼎以来洛京已度过五十载太平时光,当今至尊乃守成令主,御极以来专修文治,政通人和,百业俱旺,洛京一区民物康阜,繁华程度居中州之冠,城内楼宇耸立、鳞次栉比,硫璃青砖、相交辉印。重揆骑马经过洛京城中几处颇为繁华之市街,纵然盛夏酷暑,街道上车马如织、毂击肩摩,沿街店肆内各色货品一应俱全,令人应接不暇。

    洛京地处中州腹心,舳舻齐会,辐辏云集,又有国朝二帝数十年之苦心经营,商贸之繁盛、市井之兴旺远超历代。由兴福宫向南行三四坊之远,正对内城东南角楼处有酒楼数十间,门上皆缚彩楼欢门,飞桥栏槛,珠帘绣额,入夜后依旧灯烛荧煌,恍如白昼,为四方饕客供应炙鸡、燠鸭、鹿脯、鹑兔、鸠鸽等野物佳肴。街坊妇人腰缠青花布手巾,绾起高髻,穿行酒案,为食客换汤斟酒,众多歌伎在筵前献歌吹笙,弄情卖声,缭绕缠绵。

    洛京人口稠密,每条街巷都能寻到茶楼酒肆,不仅沽酒、卖茶,还能兼做饭食。京中百姓平日忙于营生,极少在家烧菜作饭,各色饭庄食肆就成了解决饮食需求的首选。

    酒楼间参差罗列着众多店肆,锦缎、香药、簟席、屏帏、鞍辔、珠宝、脂粉、书画、异兽等奇珍异宝无所不有,京中达官显贵平日在此处寻觅金题玉躞、牙签犀轴,常有膏梁纨袴不吝资财、一掷千金,只图一时欢愉。由内城东南角楼西望,内城南垣之下有一处地方,屋宇雄壮,门前广阔,人声鼎沸,昼夜不息,此处是大宗商品交易处所,各色掮客、买主穿行其间,买卖范围从金银、丝绸、粮米、木材、瓷器到异域输入的香料、宝石、良马,甚至官家特许之盐铁、茶酒,可谓无所不包。此处每次交易辄动千百万钱,天下富商巨贾闻利而来,京中百姓将此地戏称为天市。

    重揆众人途经天市时几乎被人流所淹没,卫士们将他围在其中,他倒只顾着幼禾,生怕她走散。红砖绿瓦、楼阁飞檐在盛夏骄阳映衬下格外刺眼,天市里的嘈杂喧闹污浊,可太孙殿下并不急着离开,他拥着幼禾在喧闹拥挤的街市中徜徉,自觉身下竟生出一阵轻盈,这是他十几年来鲜有目睹的市井风光。

    重葵一行穿过内城西南角街市,经过几坊民居,来到飞虹桥前。洛京有两条河道穿城而过,提供河运和城中用水,一条名为惠通河,由西向东横贯东西城垣,河道笔直,略偏向北,设有两道水门,是为东、西漕门,另一条名为曲觞河,河道由西垣偏南入,南垣偏东出,周行洛京城南,呈半月状,出入之处不设水门,只设两道水闸。东、西漕门间的惠通河上共架桥十二座,飞虹桥即是其中之一。飞虹桥正如其名,不设桥墩,桥面中部隆起,宛如飞虹,桥头建筑华丽,桥上两侧栏杆遍饰石笋、石狮,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惠通河两岸多植杨柳,岸边菰蒲莲荷繁盛,绿波盈盈,雁凫嬉戏其间,沿河多有桥亭台榭,棋布相峙,与飞虹桥呼应成景。二三年来,京中高门大户流行起养猫之风,惠通河两岸筑有许多猫舍,每日都有渔夫捕来小鱼卖作猫食。

    重揆一行经过飞虹桥北引桥处之街市,街道两侧商铺招牌如林、旗帜飘扬,道路中车马粼粼、行人匆匆,有药铺、靴店、脚店、米店、茶坊、食肆、肉铺、当铺等店肆,还有难以胜数的地摊,摊贩卖力推销着各色日用百货,揽客、叫卖、还价、争吵之声不绝于耳。飞虹桥北还有一条绣巷,数百名绣娘在此缝制幞头、腰带、裙裤,专供平民百姓日常穿。街市上还有几间书局,售卖寻常书籍,有位士子在一间书局前驻足良久,衣着寒酸,面有菜色,正欲离去时,一位绣娘模样的女子忽然跑来,向士子怀中塞进一权银镯后又飞快跑开,独留下士子呆立在原地。旁观此景,重揆与幼禾相视一笑,只感叹伉俪寒微,他日升腾,切莫辜负。

    飞虹桥两岸之奢靡铺张远不及内城脚下,但百业之民无不恬淡惬意,市井繁盛富足之象堪称洛京之冠。

    重揆一行登上飞虹桥,只见桥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人坐轿,有人骑马,有人挑担,有人推车,颇为拥挤,向桥下看去更是热闹非常,河面上船舢密布,都在忙着收帆、卸货、摇橹,将惠通河堵得水泄不通。飞虹桥两侧凭栏处排列开众多小铺,供应着夏日所需的冷饮点心,诸如甘草冰、雪凉水、水晶皂儿、香糖果子、素签沙糖、金丝党梅、冰雪冷元子等,不少幼儿拉着母亲裙袖央求一尝,甚是滑稽可爱。重揆一行下了飞虹桥,见到飞虹桥南同样店肆如林,其间还有许多勾栏瓦舍,小者围拢数十人,大者可容三四百人,叫好、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引得重揆与幼禾频频侧耳。洛京承平日久,文化兴旺,勾栏瓦舍散布城中各处,飞虹桥南即是其中规模较大之一处,杂剧百戏、杂技皮影、角抵相扑、讲史说经,艺人乐伎会聚于此,各类演出经年不绝,通宵达旦。

    离开飞虹桥南街市,重揆一行折向西南,将适才的烟火喧闹抛之身后。重揆不禁惑叹,古时曾有人梦游华胥之国,可那是舟车之力所不及的神仙幻境,今日洛京之盛景却是触手可及。

    洛京城西南相比于城中他处的喧闹,显得静谧质朴。重揆穿街过巷,不知看尽多少朱门、踏跺,止步于一座三间大门前,大门前为连三踏跺,两翼夯土包砖院墙高大宏伟,墙檐下斗拱交错,显得古朴厚重,门外立有一排长戟,戟顶绑有幡旗,此处正是淮国公主宅邸。重揆在大门前下马,派一名卫士手持鱼袋去叫门,守门僮仆从门缝中瞥见鱼袋,当即打开大门,伏地叩首,引异众人入内。入得大门,重揆由僮仆引导而行,沿路目力所及,重廊复殿,幽房曲室,玉栏朱榍,驰道苑园,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用工之精巧,金玉之靡费,绝非寻常公门可比,足见天家之偏爱。

    不多时,一位妇人快步走来,身着一件百褶裙,环佩翩翩,香风袭袭,不施粉黛也难掩绝世姿容。重揆正欲施礼,却被那妇人一把拽住。

    “揆儿,你今日怎么来了,事先也不告知一声?”

    “侄儿唐突,惊扰姑母。”

    这位妇人正是当今圣上之独女——淮国公主。公主自幼敏慧过人,又是嫡出独女,极得圣武帝和当今至尊宠爱,年仅五岁即册封兰陵郡主,实封二百户,特赐公主仪仗,太和元年册封公主时,当今至尊更是特赐皇太子仪仗。与公主相伴而来的还有一名男子,面似朗月,眉如墨蚕,年岁与比公主稍长,正是当朝附马——后军长史、郇城郡公、龙骧将军、驸马都尉陆璋。

    陆璋出身汉国公陆氏旁支,按常理本无缘当朝天子独女。圣武帝崇安年间,当今至尊尚居东宫,陆璋则在虞候府担任备身,专司兰陵郡主出行护卫,时日一长,二人遂生情愫。当今至尊宠溺女儿,向圣武帝请求赐婚,但圣武帝因陆璋出身陆氏小宗而不允,当今至尊干脆遂了女儿心愿,将她长留闺中而不出嫁。待到圣武帝驾崩,国丧期满,至尊才下诏让公主与陆璋成婚。公主与驸马饱经风雨终成眷属,婚后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唤陆桓,比太孙小上一岁,荫补燕王典签,幼女小字阿芸。

    陆璋本欲行大礼,刚刚曲膝拱手却被重揆拦下,随后公主与陆璋领着重揆踏过一条砖铺小径,步入内院中堂。公主先让重揆入座,吩咐下仆奉上茶汤果饴,重揆则将姑母、姑父敦请至上座。姑侄间好一阵寒喧,公主握紧重揆手腕,又摩挲其面颊,一会说他消瘦几分,一会又说他健壮了几分,嘱咐他独自在东宫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说起巡狩之事,公主更是千叮万嘱,说瀚海草原危险苦寒,万不可有闪失。重揆频频点头,劝慰姑母莫要伤怀,公主说着呜咽起来,重揆也不免动容。

    重揆十二岁前常被公主接到府中小住,姑侄二人感情甚笃,后因学业日多而长住至正宫,一年前又入主东宫,也就极少能与公主相见。

    “北巡本是喜事,殿下与公主何必如此伤怀。公主平日总是惦念太孙,难得来了,不该高兴吗?”附马陆璋在一旁宽慰二人。

    “北国绝域怎么能叫人宽心,你嘴上说得轻巧,却不陪着揆儿一同去。”

    “我极想随侍鹤驾,可那要陛下允准。是吧,殿下?”陆璋笑道,重揆也笑答:“诚如姑父所言。”

    陆璋以武职起家,太和年间在讨平南蛮之役中建有军功,虽是武人出身,但喜好作诗著文,才思敏妙,还擅长绘画,工笔精绝,可与当世名家比肩。陆璋之才干在大都督府内与张宗谅比肩,二人被朝臣评价为帅府双璧。

    重揆与附马陆璋谈了些书法绘画之事,颇为投机。谈话间,一位小女娃跑进中堂,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约莫八、九岁,一头扎到重揆怀中,娇嗔道:“阿兄,你可来了。”此小女公子即是公主幼女阿芸。

    “好了,你休缠着表兄。”阿芸与重揆嬉闹一会,公主就将阿芸抱开了。

    陆璋让公主和阿芸留下在中堂陪着重揆闲聊,自己则去安排晚饭。见陆璋离开,重揆对公主道:“姑母,我母亲近来可好?”

    公主面色稍变,转向阿芸说:“芸儿,你去跟阿爷讲,揆哥哥爱吃蜜煎雕花,让他派人买些来。”阿芸平素极爱吃甜食,听罢便跑去寻附马。中堂内只剩姑侄二人,公主方才开口:“揆儿,你母亲无恙,她有姑母照应,你无须担心。”

    “听驸马说前几日父皇让你一同参加大朝会,姑母问你,是你自己要求还是陛下之意?”

    “出自圣意。”

    “你可有推拒?”

    “有,但陛下心意已决,侄儿不能违抗。”

    “那就好,父皇想让你参与国事是好事,但你一定要多加谨慎,切不可让奸人有隙可乘,明白吗?”

    “侄儿明白。”

    公主公主言及此处,默然片刻,忽然伸手抱住重揆,低声啜泣。

    “揆儿,你记住,我族家门唯你一人,千万要保全自己!”

    “记住了。”

    用罢晚饭,告辞回宫,公主与附马相送至府门前。重揆身后的卫士带上了一些御寒衣物和疼疮药膏,都是陆璋提前准备。

    “殿下,瀚海苦寒,若需越冬一定要备好御寒之物。”

    “多谢姑父。”

    望着重揆渐行渐远,公主又是泪珠涟涟,陆璋将公主揽入怀中安慰道:“莫哭,还有我在,揆儿不会有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