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风起东宫 » 第十九章 思皇多士

第十九章 思皇多士

    岁中大朝会十日后,中书、门下二省宰执,六部长官与卿贰,齐聚于至正宫紫宸殿。昼晷将极,烈日悬空,殿内暑热难捱,众内官忙着置冰摇扇,为殿中臣僚祛除暑热。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受朝听政、颁布诏令之处,紫宸殿则是宫城正寝,是皇帝日常起居之处。朝臣受皇帝召见进入紫宸殿朝奏、议政被称为入阁,朝野视为极高荣耀。

    “廊庙之任,万邦所瞻,出纳王命,发挥帝猷,简求贤能,宏我理本。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侍郎宝善县侯高宝殷,识通化源,道契休运,有戴君峻节之志,秉见义匪躬之诚,代袭公台,族高轩冕,学冠古今之要,词深雅诰之宗,叙礼乐于邦国,正风教于人伦,宜缉彝伦,允兹名器,可金紫光禄大夫守中书令。”

    宣政殿内,一位少年正手捧制书高声宣读,其声高亢、清爽,稍显稚嫩而不失严肃。

    高宝殷与裴穆之相对而座,静听宣制,二人上首处便是皇帝元矩,宣制少年端坐于皇帝身侧,正是皇太孙元重揆。拜相封爵,无数人求而不得,纵使平日喜怒不形,高宝殷此刻也难掩悦色。

    “陛下今又添一良相,当为天下庆。”

    宣制完毕,裴穆之向皇帝祝贺。

    “裴相言重,荣宠皆出陛下,某不堪用,结环衔草,以报圣恩。”

    高宝殷闻言连忙拱手自谦。

    “罢了,议事。”

    短短十日内,除了今日高宝殷拜相,皇帝已连发数道诏令,对朝堂作出一番调整。

    东宫詹事韦贤兼任中书侍郎、受封东莱县男,少詹事、左庶子宋元忠兼任御史中丞,太常卿卢钦改任左散骑常侍、进封弋阳县子,鸿胪卿周邕改任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卫康兼领尚书右丞,同时周邕、卫康与户部尚书杨藻领受平章政事差遣。韩凤被免去礼部侍郎,改任司农卿,而陈敬未拜领新职事,暂时寓居家中。

    除了省台朝臣,皇帝还封赏了一批勋臣武将,其中宋国公穆攸宁晋位辅国大将军、兼领玄戈卫大将军,莒国公罗士达晋位征虏大将军、兼领匡国卫大将军,赵国公虞世绩晋位骠骑将军,汉国公陆晔晋位安东将军,四人均增实封一百户、赐绢四百疋,各荫一子补授正八品散阶。

    国朝军制,每逢出师征战由朝廷选将担任统帅,兵马由兵部调发,战事结束则兵归各营、将归朝廷。五军长史府属官及诸卫郎将品秩不高,二十四卫大将军与将军又多用于恩赏宗室与功臣,朝廷为满足武将品秩晋升需要,杂取历代将校名号,创立了庞杂且严密的武散阶体系。朝廷对勋臣后裔施加恩荫以武散阶为主,按门荫定品授职,叙功升迁,对宗室子弟不授公侯爵位,欲行恩赏也从武散阶起授,对国家有功者方能跻身王爵。

    当今至尊平素重惜官赏,朝野俱是明白,如此大肆封赏朝臣、勋贵是在为太孙北巡收拢人心。

    “禀陛下,京中诸司随鹤驾北巡僚属尽数拟定,尚有一二人选,臣与高相不敢妄断。”

    裴穆之拱手而奏。

    “是何人选?”

    “北巡乃国之大事,当选宰臣随行,总摄文武,以佐东宫,专委何人,伏请陛下定夺。”

    “随侍诸僚,多取东宫,韦卿既拜执政,又主詹府,理应由他总摄侍臣,再让少詹事宋元忠佐之,应当无忧。”

    皇帝略作思索,沉声而答。

    “陛下所言极是,臣等谨遵圣命。”

    裴穆之开口附和,韦贤也是拱手领命,皇帝并未回应二人,侧首望向重揆。

    “太孙,汝意何如?”

    “禀陛下,臣亦属意韦詹事。”

    听罢太孙回答,皇帝遂即命中书省草拟诏令,任命韦贤为瀚海安抚大使,辅佐皇太孙北巡诸事。

    商定好随行宰臣人选,君臣接着讨论起护卫兵马统帅人选。大夏开国二帝历来将巡狩瀚海以国家头等戎事视之,每次北巡皆广征天下强兵随侍左右,统兵大将必取威望服众、资历深厚之人,否则难以压服一干骄兵悍将。若论当朝第一武人,莫过于太尉贺泰,可惜贺氏一门早失宠多年,当今天子断不会任用他,而朝中诸将多与贺氏有故旧,当今天子同样不能放心选用。皇帝时常感叹将才难求,所幸十余年来四方边境鲜有大变乱,国家才不至于为选将所累。

    “禀陛下,臣举荐驸马都尉、后军长史陆璋。”

    裴穆之率先陈奏。

    “陆璋仁恕清慎、宏才茂绩、忠志无疵,足可当此重任。”

    高宝殷随声附和,殿中群僚随之齐声称是。

    举荐陆璋出自圣意,裴穆之、高宝殷自然是顺水推舟,迎逢至尊。皇帝自觉此事不会有波澜,同样问了一句。

    “太孙,汝意?”

    对姑父陆璋,重揆本是极放心,只是心中早已另有想法,加上皇帝一再故作垂询之态,令重揆以为能畅所欲言,索性讲了出来。

    “禀陛下,臣举荐中军长史、扬武将军张宗谅。”

    此言一出,皇帝顿时目光锋锐,沉吟不语,脸上虽不露出分毫喜怒,散发出的冷峻却令阶下臣僚无不噤声。朝中谁人不知张宗谅是贺泰党羽,又有谁不知皇帝与贺泰之抵牾。太孙举荐张宗谅,意欲何为?众臣僚与皇帝俱是万分不解。

    “禀陛下,张宗谅起于行伍,久历边事,治军严整,声震瀚海,谙悉蛮情,堪当为帅。”

    太孙以为是皇帝未听清自己的陈奏,又细细陈说一番。

    皇帝彻底缄默,只是用指节轻轻在凭几上敲击,面前臣僚俱是俯首折腰,屏息以待。纵使再愚钝,重揆也察觉到了紫宸殿内天威暗涌,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裴穆之看气氛微妙,试图进言缓和。

    “陆璋、张宗谅俱是当世良将,不好取舍,陛下、殿下,可否容臣等暂退都堂商议?”

    皇帝依旧缄默,面色阴沉如夜,没有允许群僚下殿,而裴穆之不愿再触怒天威,选择缄口。

    “禀陛下!”

    恰在此时,一声断喝引来众人注目,发声者乃是刚刚拜相的中书令高宝殷。

    “太孙殿下所言俱实,张宗谅才勇名世、威被鄙远,但陆璋乃帝室贵婿,元从血胤,结驷连镳,金印紫绶。巡狩瀚海,戎总六师,服慑北狄,当取贵重之臣,扬天子之威,彰上国之尊,委使陆璋,最属妥帖。”

    终于,皇帝神色稍作缓和,重揆的举荐虽被驳斥,到底让他松了一口气。

    “太孙之言,甚佳,中书令之言亦有道理。兵者,国之大事,兴废所系,需朕慎察。”

    皇帝没有当众在张宗谅与陆璋二人间作出取舍,可众人对最终人选均已心知肚明。

    又议了几件与北巡相关的琐碎事务,裴、高二相带领众臣僚告退,皇帝则携太孙返回务本楼。

    务本楼内,皇帝取来一道奏疏交予重揆,内容是陆璋自荐护卫太孙北巡。陆璋在奏疏中对个人才能一笔略过,通篇都在表达自己与公主对太孙殿下的关爱之情,意切情真,颇令观者动容。

    “公主曾向朕提起此事,你去探望她时不曾同你讲吗?”

    皇帝出言质问,太孙缄口结舌,伫在原地。

    “举荐陆璋,朕已与宰执议定,即便你事前不知,到了殿上也该察觉。熟料你竟当众驳了,教附马作何想,教举荐之人作何想,又教朕作何想?”

    太孙窘迫至极,连连拱手自责。

    “朕问你,你举荐张宗谅,是想掣肘颖国公?”

    “是。”

    皇帝神色无奈,重揆在紫宸殿陈奏时他已猜到几分。

    “小儿心性,此事有人献策吧?”

    “是。”

    重揆自知心思被识破,不敢隐瞒。

    “罢了,朕不深究。单论治军,张宗谅强过驸马,朕确实考虑过他,可思来想去还得用附马。你举荐他,必有缘由,但日后你欲有主张,皆需先同朕讲,切不可再专擅。”

    “臣谨记陛下教诲。”

    重揆跪伏受教,皇帝未再出言责备,让他兀自跪了一会,然后允了他告退。重揆匆匆退出紫宸殿,早已汗流浃背,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返回兴福宫。

    后面几日,重揆未再入宫,皇帝特命学士赴东宫为太孙授课。平日对授课无甚兴趣的重揆陡然认真起来,倒教诸位侍讲有些惊奇。

    兴福宫内诸事安稳如故,重揆一连数日辗转于书斋,埋首苦读,只是不见幼禾贴身服侍。

    盛夏暑热熬人,一日幼禾夜中贪凉,敞开门窗,只合中衣而眠,结果夜里下起雨,冷风穿堂而过,叫她染了风寒。依她的名位,本来只能自己捱着,赖得重揆宽厚,竟为她召来医官,配了几剂汤药服下,缱绻了三五日,终是有所缓解。病重之时,她整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身上没有半分气力,一时觉得诸般杂事尽可抛诸身后,静享几日安宁,一时又怕自己病得太深,成了世间匆匆过客,不能再见那位东宫储君。病中几日,重揆特许幼禾静养,每当她闭起双目总会浮现出太孙的身影。她一个小女儿家,每日不辞辛劳为主君四处奔波,飞檐走壁、乔装易容,哪一件是她本该做的?她总以为诸般作为都是为了家人,如今病了,惦念的却总是重揆,她想不明白,似乎也不用她想明白。幼禾尚在恍惚失神,忽闻卧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惊醒了幼禾,她正欲起身,一双大手已将她按在榻上。房外正降着细雨,房内一时有些昏暗,那人衣衫被雨水浸濡,看着更显英武雄健,可教京中诸家贵女迷醉。

    原来重揆刚结束授课,匆忙赶来探望,湿衣也不及换下。

    “殿下,恕奴婢失礼。”幼禾唤了一声,静静望着重揆。重揆吐息有些急促,呼出的暖气拂过幼禾面颊,令她颇为受用。二人对视片刻,重揆急忙转身,幼禾不解,突然记起她此刻只着中衣,峰峦起伏,一觅无遗,羞得她扯过被褥掩住身子。重揆背对着幼禾,轻轻问道:“好些了吗?”幼禾略略点头,重揆放心下来。一位小宫人进得幼禾卧房,放下一只食盒,重揆卸下外衫由她带出,再从食盒内取出一只瓷盏,端到幼禾面前。重揆本想亲自喂与幼禾,她却用手抵住盏沿,示意不妥,只得将瓷盏和银匙一并交给她。

    瓷盏里盛着樱桃酪,色赤如焰,滑腻绵软,幼禾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只觉得清凉酸甜、润泽心肺。重揆看着她吃,一面徐徐谈起:“孤的母亲出身高门,知书达礼,还善做甜食点心,孤幼时非常爱吃。”幼禾说道:“殿下幼时真幸福。”重揆答道:“是啊。”他接着说:“她总不许我多吃,读书受褒奖或生病时方能多吃一些。”幼禾两三口吃完樱桃酪,吮净银匙,问起重揆:“奴婢只是奇怪,效力东宫数载,却从未见过殿下母亲?”重揆初听时一愣,盯起窗扉,目光游离于窗外的细雨,雨声淅淅沥沥,如怨如泣。

    重揆听了会雨声,对着正在吸溜盏底的幼禾讪笑道:“若换作他人讲,定要拔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