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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铁马冰河

    “依上谷大都督府文书所载,此次运粮二千五百石,现全部过秤只有二千四百七十八石七斗,尚缺二十一石之多,主簿作何解释?”

    太孙御帐前,积雪齐膝深,杜宏本跪伏于雪中静听苏烈责问。

    长途运粮历来是苦差事,少说得有三、四成粮食会在途中被运粮者吃掉,路程越长损耗越大,千辛万苦将粮食运到总是难免缺斤少两,常常落得有过无功,所以鲜有人愿意承担此类事务。鹤驾驻跸千泉,粮草多由上谷大都督府负供应,武隧是大都督府所辖边境小县,杜宏本恰好被贬到此处任主簿,那运粮差使也在各方推诿中落到他这谪官肩上。

    杜宏本此次带队运粮,上谷大都督府其实为运粮役夫拔发了口粮,每辆粮车还额外载上数斗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今冬雪势大于往年,一路上屡次遇险,耽误不少行程,一百辆四轮牛车到达千泉城时已经折损了十余辆。凭心而论,杜宏本此次从上谷运粮九百里至千泉,途中损耗不过百分之一,实属不易。人人皆知长途运粮的难处,所以运粮若有小额损耗多是能通融则通融,很少予以深究。无奈许多事不过秤不及四两重,过了秤一千斤也不止,若是寻常光景,杜宏本至多落得功过相抵,再由上官批评几句,可这次他偏偏是为东宫送粮,又恰巧被东宫武官认出,免不得遭人为难。

    杜宏本向苏烈如实陈述路途艰险云云,苏烈却不闻不问,只管那二十一石粮食现在何处。杜宏本自然变不出途中折损的粮食,明白争辩无用,索性向东宫御帐叩头请罪。苏烈与朝臣素无交往,就连东宫属官也未必认识几人,唯独将杜宏本死死记在心里,今日既然遇上便要替自己主君好好出一口恶气,硬是将全部大车过秤称重,免得落下话柄,让旁人觉是他冤枉了杜宏本。

    “能知罪固然好,待我问过殿下如何处置。”

    苏烈返身走入御帐,留下杜宏本跪在雪中候罪。

    明允起初听到杜宏本之名颇感意外,甚至向苏烈再三确认。其实那日朝会风波过去数月之久,明允已然释怀,本无意再理会此人,可是苏烈自告奋勇,坚持要惩治杜宏本一番,明允也就听之任之。杜宏本足足在雪中跪了小半个时辰,手脚全部冻得肿胀乌紫,苏烈才从御帐中姗姗而出。

    “殿下仁德,不愿深究,既缺了二十一石,便将主簿杖刑二十一。”

    苏烈言罢,几名东宫卫士登时上前扯开杜宏本上衣,将他按在地上,两根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交错落下,精准击打在脊背上。苏烈、陆桓都受过刑杖,可他们身份非同一般,行刑者必定会手下留情,杜宏本显然不会有如此礼遇。二十一下杖击,每一下都能让趴伏在地上的文弱书生求生不能、死不得,连续击打几乎将他埋入雪中。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筋骨如同树枝折断般嘎吱作响,任由鲜血汇成无数条涓涓细流渗入积雪中。

    杖刑结束,苏烈招呼东宫卫士回帐篷里取暖,将昏迷不醒的杜宏本留在雪中。一众运粮役夫闻讯赶来将杜宏本抬回住处,竭尽所能为他取暖、治伤,若不是这位主簿胆大妄为,在口粮耗尽时自作主张从粮车上取用了粮食,他们中许多人根本到不了千泉。杜宏本趴卧过的位置留下一滩血渍,血红与雪白交相辉映,宛如一朵红梅傲立雪中,如此美艳,又如此刺眼。

    与此同时,在陆璋大帐内鞠斐向陆璋道:“大孙殿下方才责罚了一位运粮主簿,听说是运粮有失。”

    “由他去,有紧要事同你讲。”

    陆璋毫不在意一位主簿死活,如今这瀚海草原莫说死一个主簿,就算死十个也不稀奇。

    “元帅请说。”

    “去岁夏末,高宝殷、周邕奏请削减瀚海驻军以抒民困,陛下虽驳回二人奏请,但私下召我询问瀚南四府能否撤走一些兵马。”

    “那元帅如何作答?”

    “五千。”

    “五千?”

    “瀚南四府撤走八千人,三千人转往松漠府,其余五千人复归各镇。现在虽未有明诏,但你须提前做好筹备,预计鹤驾南返后敕书会到千泉。”

    鞠斐听罢并未应承,反而推搪道:“元帅万万不可!骤然从瀚南撤走八千人,整个瀚海局势必会有倾覆之忧,更不必说调拔三千人去瀚东纯属羊入虎口……”

    “在说谁羊入虎口!”陆璋闻听此言顿生怒意,厉斥一声,鞠斐连忙噤声。待心绪稍稍平复,陆璋又问道:“眼下大都护府并瀚海八府到底有多少兵马?”

    “实额……不足五万。”

    “到底多少?”

    “禀元帅,实有四万六千五百人。”

    陆璋扶住额头,兀自叹息不止,良久才对鞠斐道:“思摩应当能调动十二、三万兵马,瀚西、瀚北诸部尚能听从调遣,便又有三、四万,加上都护府驻军将近二十万,贺鲁满打满算七万人马。朝廷劳师靡资,你们却坐视贺鲁一再作大,不觉得羞愧吗?”

    “元帅有所不知,目前草原上迎风观望者大有人在,思摩看似实力雄厚,实际只能驱动五、六万人马,瀚海八府也不是尽归我等掌控,并无十足把握与贺鲁决战。”

    “决战?笑话,即便要动武也不是现在,不能太早割席。”

    陆璋虽说长居洛京,但从文昌元年起他就在瀚海深耕,安插亲信、培植豪酋,耗费了不少精力、财帛,扶持了众多党羽,从中却寻不出一个堪当大任者,多年辛苦尽数为贺鲁做了嫁衣。正当陆璋自怨自艾不能自拔时,他突然想起一人,或许能缓解危局。

    “松漠,还有多少人?”

    “恐怕不足三千。”

    “郭令忠。”提起此人,陆璋不禁赞叹:“真悍将,几千偏师同贺鲁数万大军周旋了将近两年,仍能不落下风。”

    “他虽与我等素来不睦,但若非他死守松漠,贺鲁怕是早已倾尽全力南下。元帅,莫非……”

    “不错,他与我等终非同路人,然则尚能一用。”

    日暮西沉,一轮斜阳缓缓攀上千泉城堙,向草原喷吐出点点红晕,艳丽如血。从千泉东北望楼东望八百里,同样有一座颓败城邑笼罩于血色残阳之中,城垣上有一位魁武将官手扶雉堞登上西南望楼,依依西眺。

    那员将官雉身躯凛凛,双眼光射寒星,两眉浑如刷漆,在他周遭满是血腥与焦糊交杂而成的恶息,随风飘散,湿屦沾衣。望楼之下遍布人马尸骸,积雪融为泥泞,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数十名披甲武士穿行其间寻觅生者,一旦发现便将兵刃搠向蠕动呻吟处,直到了无气息。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夕阳渐渐隐匿住踪影,天空由赤红转为淡墨,将官摘下兜鍪,艰难抬首仰望余晖,直到一轮圆月升至直天幕最高处。将官远眺漆黑苍穹,手捧一只酒囊,却无心也无力邀明月共饮,眉宇间尽露无奈,唇齿中唯有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