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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到了扇子巷,按照路人指点,在如意纸坊门前下了马,军巡判官过去敲门,好一会,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不耐烦地打开门,正要抱怨,看见是官府的,立刻满脸堆笑窜出门:“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是老爷驾临。”军巡判官没工夫听他啰嗦,“你家掌柜呢?”“在,在后院。”“带路。”伙计引着二人穿过铺面,出后门,来到一个小巧精致的院子,院子东北角有一个紫藤架子,架子下有一人正仰在春凳上呼呼大睡,伙计跑过去,“刘掌柜,刘掌柜,醒醒,醒醒,来人了。”那人正睡的香甜,猛地被叫醒,有些生气,伙计急忙解释:“官府来人了。”那人一听,忽地坐起来,没想到起猛了,头有些晕,挣扎着站起来,被伙计半搀半扶地带到王怀礼跟前,同伙计一样,开始自责,王怀礼被逗的差点笑出来,“开封府王推官过来问话,你要如实回答。”军巡判官本想说查案,但是刚刚王推官在裱画店说不是查案,所以急忙改口,王怀礼又笑了,“没什么大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掌柜的刚从睡梦中缓过来,可官爷的话让他再次陷入迷糊,“是,老爷,小人一定如实回答。”二人低头站在一旁,“五月初七那日晚上,你在哪?”中年人白白的脸上,两只弯弯的眼睛眯着,努力回想,憋的脸通红,“哦,想起来了,那日晚上,尹掌柜请小人吃酒,小人在尹家裱画店,在甜水巷。”“什么时辰?”“一直在那。”“整晚都在那?”“是。”“二更时,有个酒楼的酒保去送吃食,你看见没有。”“没见到。”王怀礼一惊,“没见到!”“伙计是没见到,不过伙计送去的吃食倒是享用了。”“你把那晚伙计送吃食的过程说一下。”“小人是二更还是?”“是二更,老爷,当时惠哥儿刚回来。”“是,想起来了,二更时,小人带着侄儿去的裱画店,我们叔侄带过去了一些尹掌柜订的竹纸之类的,还有侄儿从外面带回来的特产,小人同尹掌柜在店铺后面吃酒,侄儿同阎小官人在铺子里吃酒,小的确实没看见酒保,倒是看见阎小官人提着食盒进来,不过惠哥儿看见了,他说是清风楼的伙计去送的。”王怀礼看着这个长的喜庆,说话绘声绘色的有些滑稽的掌柜强忍着没笑,“你家侄儿在不在?”“他没在铺子,去进货了,后日才回来。”画了押,二人转身出来,掌柜和伙计直送到大街上。二人上马,王怀礼想着刘掌柜的滑稽相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军巡判官也笑了,“咱们又不是收税的,看这俩人吓的,至于吗?”“经商的都怕和官府打交道,也正常。”“那个尹掌柜可没这么害怕,这刘掌柜弄不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么心虚。”王怀礼未置可否,只是笑笑。

    朱三的尸体上没有钥匙,开封府的人又去崔平家搜寻,也找了冯清夫妇,一无所获,所以找到这把钥匙也成了破案的关键。除了在城门处严查外,全城搜寻崔平也同时进行,府尹又签发新令,海捕文书即刻送往各个州府。

    且说那日柳澍同秦瑺等好友分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乘车去了位于内城南厢的大相国寺。寺院建于北齐年间,深得皇家尊崇,是京城最大的寺院,七年前,寺中部分建筑毁于大火,正在修复重建,幸存的建筑和已经修缮的建筑是寺院所有僧人的起居活动场所,藏经阁是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且保存完好的建筑,柳澍此次拜访的目的地就是这里。进了山门,几位年轻的僧人在鼓楼前的空地上修理树木花草,柳澍上前询问,得知智清方丈正在会客,其中有位僧人认出了柳澍,知道他经常过来拜会方丈,便主动带着他绕过断壁残垣来到智清方丈室旁边的屋子,献上香茗。不大功夫,僧人复又进来请他,智清已经送走了客人,正在等着他。柳澍起身整理好衣冠,跟着进了方丈室,二人本就熟识,无需繁文缛节,柳澍说明来意,把山长郭继的亲笔信和书院需要借阅的书录恭敬递给智清,智清把目录递给旁边的僧人,吩咐他先去选书,二人谈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柳澍才起身告辞,跟着僧人去藏经阁取书。藏经阁是两层重檐式木质建筑,不仅收藏大量经卷,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而且数量颇丰,收藏有历代名家的手记等等稀世之宝更是一绝,是一众儒家弟子向往的精神宝地。延寿湖书院里有些藏书就是靠誊抄此地的书籍得来的。检点完毕,一个僧人抱着包好的书籍,送柳澍出寺。此时已近黄昏,钟声响起,僧人们开始了一天的晚课,刚绕过鼓楼,就看见两个人从对面山门进来,柳澍本没在意,可迎面一股酒气袭来,因为迎着风,柳澍不免好奇地看过去,前面那人挺胸昂首,目不斜视,慢慢悠悠的往前走,看见抱书的僧人只是微微低下头问了句好,可瞥见柳澍时,却下意识地低下头并转向一旁,脚步明显加快,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后面跟个酒保,一手一个食盒。相国寺历来允许俗世之人在此居住,虽然经历火患,住房减少,但仍有少量房屋被香客、读书人等租住。此人经过柳澍身边时,那浓烈的酒气让柳澍忍不住又多看他两眼,三十出头,络腮胡须,身材魁梧,着紫衫,头戴褐色直脚幞头,腰间蹀躞带上挂的那把刀倒是吸引了柳澍的注意,约一尺长,刀把是马首样式,刀鞘装饰十分华丽精美,看来是个习武之人,他那张扬的长相和装扮同他谨慎的样子倒是有些格格不入,柳澍不禁摇摇头笑了笑。接着后面又有二人进来,前面的是个年轻的,趾高气扬,后面竟也是个酒保,也提着两个食盒,柳澍想,这二人是一起的吗?不像,隔着这么远。柳澍自嘲地笑了笑,无聊。

    柳澍与父母一同租住在外城右厢,五丈河边的一处不大的宅子里,此地偏僻,租金也合理。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人出来把书搬进去,这才打发了车夫。柳澍先去正房给父母请安,陪两位老人说了会话,便退出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厢房,下人端来晚饭,柳澍一边吃饭一边翻看刚刚借来的书籍,因明天要起早回书院,故不到二更便睡下了。因为每日在书院和家之间往返十分耗时,而且自己身为监院,平日不仅要授课,还要管理书院的上下各种琐事,十分繁忙,父母心疼他起早贪黑,怕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便逼着让其住在书院,所以他每月只回家几次,每次也只住一夜。

    天刚破晓,柳澍起身去正房辞行,二老还没起床,只隔着门叮嘱了他几句。下人去安排车辆,柳澍回房简单地收拾收拾就出了院门等着。此时巷子里还没什么人,静悄悄的。这时,从南面过来一辆香车,转眼停在了对面,先下来的是一个抱着琵琶的女使,接着下来的是位打扮得体的妇人,最后是位包裹的十分严实的袅袅婷婷的小娘子,她搭着妇人的手款款走下来,站稳后,有意无意地向柳澍家的方向瞥了一眼,先是一怔,接着掀起风帽,一双秋水含着笑意,脉脉地看向他,柳澍微笑着还礼,妇人上前挽住小娘子,小娘子留恋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跟着往门里走去。柳澍收回目光,下人已经把他昨晚收拾的东西全部搬到车上,他这才登车离去。

    这位住在对面的小娘子是名歌妓,唤柔娘。她本姓陶名落碧,爹爹本是御医,因被人陷害冤死狱中,母亲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可怜的落碧被叔叔卖到了燕馆歌楼。教坊司的教坊丞看她是个美人坯子,故而对她十分偏爱,用心培养,果然到了十三岁时,落碧不仅歌声婉转如黄鹂,舞姿曼妙似飞燕,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亦十分出色,因她性格恬淡,不喜奉迎,这种违世绝俗的风格本就附和文人雅士的爱好,那些见惯了勾栏瓦艳俗之风的更是被这迥然不群的做派倾倒,何况其样貌更是冠压与其并称为汴梁四大歌妓的封宜奴、柳二娘和李蓉儿,所谓奇货可居,她的身价也是最高的,非是巨富高官,很难让她出面。十五岁时,柔娘已经积攒了不菲的银钱,因为宰相赵普的偏爱,便搬出教坊司,在这偏僻、安静之处买了套外表普通,里面绝妙的院落,带着陪着自己长大、教自己才艺的善才秦妈妈和一个从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女使芍药独自居住。柔娘这个名字是她被卖到歌楼时妈妈给起的。在辅国大将军高昉的宴会上,柔娘与柳澍初见,从此,女为悦己者容,女为知己者用。

    那天虽然是家宴,但人很多,柔娘无意中转了下头,目光越过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钴衣男子独自坐在角落,手中拿着把折扇,正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含着一丝温柔、既有欣赏、赞许,也有探究和思索,同他身后挂着的那幅《荷塘春色》图互相映衬,竟是如此的和谐美好!那人微微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柔娘有些慌乱,忙收回目光,竟弹错了一个音,多亏无人注意,当她唱完一曲再看过去时,那人居然也在看着她,不过眼中只是安慰和疑问,没有了探究与思索,柔娘脸色微红,知道他听出了错误,于是匆忙放拨插弦,旖旎至画屏后面歇息,心中对那英俊的钴衣男子产生了好奇。后来她们又在宴会上碰到过几次,柔娘每每暗中观察,渐渐被柳澍那孤雁出群般的淡泊从容吸引,心中起了波澜。

    一次,高昉等十几个人受邀去夷山脚下的别墅饮宴,酒至半酣,座中一人起身端着杯盏,一步一晃地走到柔娘身边,“请小娘子赏脸吃杯酒可好?”此人正是别墅的主人-尚书省右仆射、观察使李继隆、陇西县郡李氏的哥哥、晋王的大舅子,虽然只是寄禄官,无实权,可官阶高,又仗着是皇亲,又有军功加持,自视高人一等,任谁也是不放在眼中的。高昉等看他眼神迷离,步履踉跄,明显的醉了,正防着他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听他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柔娘放下琵琶,“谢大官人。”双手接过酒杯轻呷了一口,晏晏道:“大官人的酒都是好酒,只可惜对奴家来说还是有些烈了,奴家稍后还要献歌,不敢任性吃酒,恐惊了诸位大官人。”李继隆先是一愣,马上笑着说:“无妨无妨,看来小娘子是真自爱啊,也是,如果嗓子坏了,可怎么挣钱呢?是我没考虑周全。”说完在柔娘旁边捡了个地方坐下,一边吃酒,一边斜眼看着柔娘。杨钺笑道:“侠客爱宝剑,飞鸟惜羽毛,她们靠嗓子吃饭的怎么敢任性胡吃呢?人之常情吗。”李继隆哼了一声,“此言差矣,娼妓陪酒、歌妓卖唱,虽说泾渭分明,可也要时移世易,我这是酒席,不吃酒可就有些不识抬举了,说不过去!”柔娘从没听过这么重的话,既愤怒又委屈,可她是个能忍的,硬是没让眼泪流下来,只是面色苍白,身子微微抖动着。高昉笑道:“叔叔这是吃醉了,快给倒碗醒酒汤来,扶到榻上歇息歇息。”李继隆一看是高昉,哈哈大笑道:“我可没吃多,不过去躺一会也好,秦妈妈陪小娘子也去休息吧。”秦妈妈赔笑着对李继隆施了一礼,“老身谢大官人体恤。”李继隆看着秦妈妈,皮笑肉不笑道:“妈妈你可要好好服侍小娘子,否则等你老了,不能动了,被人送进安养堂可就惨喽。”说完斜着眼盯着柔娘。众人纳闷,这筵席是你攒的局,你这样阴阳怪气、胡言乱语是何原因?不过也有知道缘由的,杨钺就已经猜出了大概,李继隆原先一直缠着柔娘,想娶她作妾,可柔娘的一次次婉拒让他心生怨恨,他又不敢强来,毕竟欣赏柔娘的人中有他不敢得罪的。现在他移情歌妓柳二娘,娶为妾室,才停止了骚扰。看来他还是没有放下,否则何至于此。柔娘心中更是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不卑不亢道:“大官人多虑了。”李继隆看着芍药冷笑道:“那些年老色衰的不都是年轻时仗着姿色只想攀高枝,可最后却落了个恓惶惨淡,无处栖身,你们应该引以为戒才是。”秦妈妈忙上来陪笑道:“大官人言之有理,她一个小孩子没经历过,大官人放心,老奴以后用心教诲就是。”“叔叔是真的吃多了,快扶到榻上躺着。”几人上前连拉带拽地把他扶到榻上,女使过来除去鞋袜,盖上锦衾。舞女们上来伴着鼓乐翩翩起舞,女使们穿梭往来,照顾着每一位宾客。柳澍看在眼里,对柔娘的遭遇十分不平,可又无可奈何,故而感慨:“官家表彰晋王妃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怎么她家兄弟却是另一种性子呢?”杨钺:“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也正常。怎么?”柳澍看着杨钺好奇的眼神反问:“怎么?”“我可从没听你议论过别人的长短,怎么今日?难道?”说完眼睛放着光,身子靠过去,眼睛努力地在柳澍脸上找寻,柳澍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起来,笑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杨兄你收敛些。”“我发现你这眼睛就没离开过柔娘,说实话,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开始?杨兄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动心了?”“杨兄不可妄言!”“你们嘀咕什么呢?让我也听听。”“高兄啊,你听了一定震惊。”“震惊,快说说。”“高兄你别听杨兄的,我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他就借题发挥嘲弄我。”高昉:“李继隆真是个小人。”“他这么耿耿于怀,不如让柔娘先离开,否则他醒后不知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也好,我同秦妈妈说。”“还有,刚才润春说有急事要回书院,不就让润春护送她们。”柳澍低声道:“我什么时候说的!”杨钺没理他,继续跟高昉说话,高昉笑道:“很好,就是辛苦润春了,得绕路。”柳澍没办法,只能笑道:“无妨。”高昉回头吩咐随从,杨钺似笑非笑地着看柳澍,似乎在向柳澍邀功,柳澍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于是趁众人不备,秦妈妈带着柔娘她们离开了。柔娘没想到跟过来的竟是这京中闺阁中谈论最多的柳澍!除了意外,较之之前的愠怒更增添了些许难堪。柳澍骑驴跟在柔娘的香车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城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