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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先生

    程念站在门槛外,被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一种犯事之后,被自家便宜老爹拿着扫帚,堵在门口的即视感。

    但该要面对的总归是躲不过去的,无非是个早晚而已。

    他掏出怀里的早就准备好的诗集,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内,坐在老人身前,将诗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边,双手捧起一杯热茶,送入口中。

    “我还不是先生的学生,不存在迟到这个说法。”

    程念不卑不亢地看着老人,将手中的清茶一饮入嘴中,细细品味一番,待到由苦回甘才饮入腹中。

    唇齿余香。

    男孩毫不客气的拿起茶壶,再续了一杯,如贪得无厌的茶中老饕,细细观察着泡开的茶叶,见到叶口豁细圆直,茶色清亮,蓦然惊觉……

    莓茶毛尖?

    程念心中一喜,拿起茶壶,一杯接一杯,直到四杯下肚子,才抬起头,鼓着腮帮子含着茶,望向桌对面的老人。

    老人的脸色铁青,显然是不满意男孩的无礼。

    “抱歉,早上出门太急,没吃早饭,只好喝点茶水充饥了。”程念讪讪而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听到男孩的解释,老人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几分,村子里生活有多拮据,没多少人比他更清楚,从他在这开始教书算起,除了一个多年前毕业的秀才,如今尚在城里谋生,其余的都中途辍学了。

    归根结底就一个字,穷,上不起学。

    早上没饭吃不奇怪。

    有饭吃,才奇怪。

    老人看着眼前的男孩,身前茶碗自始至终都没动过,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今日拜访,光天化日,不当贼了?”

    程念当即放下刚要端到嘴边的茶碗,开始装傻充愣,“先生何出此言?”

    老人冷笑一声,显然是不吃这套,继续开口:“我问你,不问自取,算不算贼?”

    “算!”

    程念义正辞严地点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像做贼的不是他自己。

    只是似乎忘了,自己带来的那本连封面都没有的诗集,其纸张材质,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眼前这个正主拥有。

    老人似乎也不是个客气的主,恼火地瞥了眼前这装腔作势的贼,伸出手将桌面的诗集拿起,当着男孩的面就翻阅起来,头也不抬,开口问道:“明知是贼,为何还偷。”

    “没钱。”

    “没钱就可以偷了吗。”

    “不可以。”

    “那你为何还偷?”

    “没钱!”

    “……”

    老人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孩,是个会东掰西扯的主。

    他理清思路,不再顺着面前这个诡辩者制造的逻辑循环深入下去,开口问道:“所以,你明知就算没钱而去偷是错的,却还是不可为而为之,理由是什么。”

    老人话止于此,便不再开口,只是埋头看书。

    他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想,哪怕眼前这个男孩是编,是骗,他也想听听男孩的理由。

    男孩面对着老人,仿佛在面对自己的恶,事到如今,身前的这个老人想要把自己的笔记要回去,是不可能了,大不了,借着这具身体的方便之处,一哭二闹三上吊,撒丫子跑回家,双膝跪地,抱着长辈痛哭流涕来上一句,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毕竟,他总不能说,自己身体里有个能吞噬记忆的鬼。

    说出去谁会信。

    到时候,面前这位先生不把自己当精神病人,我程某人都算他心理承受能力强。

    况且,自己偷也不算是白偷。

    每次偷完之后,总还会抽出一张纸,附赠一首诗留下。

    而就事论事,那些留下的诗篇,其价值只比那些丢失的纸张,只高不低。

    老人神色平静,见男孩默不作声,便换了个话题,“怎么?不肯说?那你过来做什么。”

    程念尴尬一笑,终于不再沉默。

    没办法,按照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不出十年,他只能依靠留下的笔记,来解读自己的前世,重拾所学知识。

    那是一种转头就忘,且永远不会再记起的感觉。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多的去记录。

    然后,再把自己的毕生所学……

    教给那个半路捡来的女孩,等到自己记不清时,再让她教会自己。

    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女孩儿,程念就不由得想感慨一句——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不过,想要解决自身问题,得先解决女孩的教育问题。

    于是,就有了那一晚,他一个小孩,揣着从家里拿的麻袋,独自一人走了六七公里山路,偷偷钻过学塾外的狗洞,进入里面偷取纸笔的一幕。

    不过现在长大了一些,狗洞不好爬了。

    主要是钻不太过了。

    程念清了清嗓子,恳求着说道,“求先生卖我几十斤仁义道德。”

    仁义道德,在男孩口中,代指纸张。

    “哦?”老人似乎对男孩的说法来了兴致,他摸着手中的诗集,仔细感受一番,不厚,撑死也就二十来页。

    他开口问道:“几斤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开口就是几十斤?”

    “你可知你说的仁义道德,市面上多少钱一斤?”

    程念微微一笑,显然有备而来。

    他指着老人手中的诗集,平静说道,“先生应该知道,这其中的任意一首,随便流传到市面上,被那些所谓喜好诗文的达官显贵看到,少说也能够……价值千金?”

    说完,男孩还朝着老人掂量了一下手掌,好像老人手中的诗集,等价黄金。

    老人摇了摇头,不满意他的回答,却也不像一开始那样针锋相对,开口反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卖?反而跑这跟我谈生意?”

    “实不相瞒,晚辈字丑,怕辱没了这诗文绝句,因而不敢落笔示人,以免贻笑大方。不过,先生的字,好看!”程念毕恭毕敬,说些好话总不会错,不论官场商场,达官显贵平民,总是受用的。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放在四海之内皆准。

    老人语气有所缓和,但依旧没有这么轻易放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向了男孩,开口刁难道:“一个连村子都没有出过的娃娃,看过几人的字?张口便说我的字好看?”

    程念双手捧起茶杯,品茗清茶过后,组织了一下思路,开口道:“先生不必自谦。村里每逢过年过节,家家户户请先生提笔楹联,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怎么讲,也比晚辈的字好看啊。”

    放下手中的茶杯,程念不急不慌见招拆招。

    平心而论,自己的字也不算差,但每次落笔,总是差那么点意思。

    这就很没意思了。

    而他也不是没曾想过自己出门用诗文换点钱,但是缺乏出村手段,从这里到大一点的县城,光靠马车也要半日,就别提自己这细胳膊细腿了。万一半路上遭遇不测,哼着曲儿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给劫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靠村里人帮忙捎带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但是一想到村里二癞子,坐在村里仅有的马车上,一脸不屑地说着去去去,小孩子玩泥巴去,不搭理自己的模样,又不由感到一阵蛋疼。

    一来二去,便把主意打到了学塾先生这边。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按照常理来讲,这个窝在村子里这么多年的老秀才,见到这些好东西,应该喜极而泣才对,然后想方设法从这里时不时敲出两手,宣扬出去,那么名和利,也就都有了。

    程念望着对于名利二字无动于衷的老人,只觉得颇为奇怪。

    他下意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位先生,难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成?

    老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自己的字好看这个说法。

    这个在村子里教书育人的老人,仍然记得,在几年前,偶尔路过村子药铺门口,总能看到里面有一个男孩,在桌上放上一捧沙子,用手指于在上面写写画画。在他边上,坐着一个名叫李钰的年轻姑娘。

    所以,这些娟秀字迹,算是与那个药铺姑娘,一脉相承了。

    老人看着这些落在那些书香门第出身的士子眼中,多少带点缺憾的字体,开口问道:“你这些诗,不曾有所耳闻,自己写的?”

    他抚摸着粗糙纸张上的字迹,当然明白这些文字的重量。

    但要说一个小孩,能一口气写出这么多浑然天成的诗篇,恐怕没几个人信。

    “实话实说,梦里抄的。”男孩开启了自己灵活的唯物主义信仰,紧接着说道,“我曾在睡梦中,梦到仙人吟游,便灵犀心至,记了下来。”

    老人翻书的手顿时愣住,表情有些僵硬,显然是没料到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说法,他抬起头,罢了罢手,开口说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求。”

    见到老人脸色好转,程念心中松了口气,试探性说道:“那先生是答应卖我几十斤仁义道德了?”

    老人点头示意可以,缓缓开口道:“有一个条件。”

    程念想也没想,甚至没听老人的条件是什么,便一口答应,“可以,学生答应了。”

    他起身绕过茶桌,站在老人身前,认真开口:“不过,学生也有一个请求。”

    “哦?讲。”听到眼前之人从晚辈改口自称学生,老人会心一笑。

    聪明,确实聪明。

    因为,自己的条件便是,男孩,做他的学生。

    “学生身边那个小女孩,可否一并入学。”

    “可。”老人欣然应允。

    “学生程念,多谢先生。”听到老人的回答,程念这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鞠躬行礼,向着眼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村落,默默教书二十余载的老人,献上自己的敬意。

    无需多想,他便知道老人的意思,从他还没踏进这座学塾的时候,就知道。

    老人扶须而笑,伸手将眼前的男孩扶起,看着自己这个新收的弟子,眼中尽是满意,开口说道:“你其实,可以早些来的。”

    男孩回到座位坐下,淡淡应答:“学生家中贫穷,拿不出像样的束脩。”

    “我知道。”

    老人看着这个聪慧的男孩,有些叹息。而早在他路过药铺,听到里面男孩与姑娘的交谈的时候,就动了心思。

    他有收徒的打算,收那种可以替他关门的弟子。

    男孩的学识确实可以令人动容,为人不能说正直,但起码还算厚道,更重要的是,足够聪明,以及年轻。

    他知道,他一直在学习。

    在李钰那姑娘那里是,与村里的人交谈是,看着田里的稻穗也是。

    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孩童,在观察这个世界,试图了解这个世界。

    有这种态度,就够了,很够了。

    老人将身前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看着男孩,笑道:“李钰是我的学生,我很喜欢这个学生,她能教你的,我也能教你,你想学习,放着村里的先生不来请教,让村子里的人怎么看我?”

    “先生不是这种贪图虚名的人。”程念将双手拢入宽松的袖口之中,摸着那只缩在壳子里的乌龟,说:“不然,恐怕早就把学生的诗篇,散布出去,名利双收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你的诗篇散布出去?”

    老人眯了眯眼,看着男孩,伸手摸过桌面的精致浮雕,继续说道。

    “你看看这黑檀木茶桌,再看看这上面的精致雕花,刚买了差人送过来的。”

    “不贵,也就十五两。”

    程念忽然愣住,一时心头滋味千般复杂竟无以言表。

    合着早他喵拿着诗文换酒钱去了是吧!

    亏自己还把眼前先生当做不求名利的隐世高人!

    ***,退钱!

    欺骗老子感情!

    程念一拍桌子,当即起身,对着老人正色说道:“先生,这钱,是要对半分的!”

    老人闭上双眼将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姿态悠闲,“诗的著名,已经写下了我的名字,想都别想。”

    程念勃然大怒,将袖中乌龟一把掏出,高高举起,当成惊堂木重重拍下。

    只是最后在龟壳即将落到桌面时,力道又骤然一转,轻轻拍在了茶桌上。

    没发出一点声音。

    也不知道,是心疼价值十五两的茶桌,还是心疼将要拿回家送给小女孩当宠物的乌龟。

    程念见硬的貌似不行,便来软的,也不急于求成,对着眼前的老人苦着脸,嗓音轻柔,“那先生,请学生吃顿饭总可以吧?”

    “可以。”

    对于男孩的请求,老人睁开眼,只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下来。

    只有那只被男孩压在手掌下,遭受无妄之灾的乌龟,幽幽探出脑袋,心里不是滋味。

    “那……就现在?出去吃?”

    程念将乌龟收到袖口夹层,小跑到老人身后,谄媚地献着殷勤,替老人揉着肩膀,既然硬的不行,只能徐徐图之了。

    “可以。”老人一把起身,没再享受男孩的讨好,大步踏出了院子。

    在他身后,有个男孩快步追出。

    那个男孩,在踏出院门之后,蓦地转身自觉伸出双手,将大门,轻轻合上。

    先生开门,学生关门,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