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师
“先生啊，这门关了啊，咱们去哪儿吃？”
程念双手笼袖，跟着老人在村野田间小路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僻静屋舍，看着紧闭的门栓，二人有些相对无言。
这栋屋子他认得，屋子主人姓贾，时常也会看到他拎着个食盒在村子里晃悠，二人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但交流不多，平时村子里有些什么红白事，也都是这位屋子里的人主厨。
现在看来，他这些年，一直都有为眼前的老人送饭？
他回过神，目光重新看向老人。
“我们走后门。”
老人忽然出声，领着程念绕了个弯子来到屋后，随后，掏出钥匙，在男孩狐疑的目光下，打开了大门，推门而入。
默默跟在一边的程念，看着老人熟练翘别人家门锁的动作，终究还是没忍住，“先生啊，前后大门紧闭，明摆着是没人在，我们这样，算不算是贼？”
“嘿，你小子话怎么那么多？我有钥匙，那肯定跟这主人家关系啊。”老人偏过头，瞥了男孩一眼，“这户人家给我送了二十多年的饭菜，早相熟了，有钥匙也不奇怪。”
“走，让你尝尝为师的手艺！”
“算了，还是我来吧，先生二十年没下厨，我有点怕。”男孩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哦？你还会做饭？”
“略懂，略懂。”
程念将老人轻轻推到客厅，随后找到到厨房，垂头丧气的看着满地的食材……
忽然呆住……
随后，两眼瞬间放光。
嗯？村子里还有这么一家狗大户？
我怎么不知道？
程念收起欣喜，开始熟门熟路的在厨房里忙活着，不一会儿，烟囱便升起了袅袅炊烟。
淘米、生火、择菜、切肉、起锅、炒菜，倒油，放盐。
没等太久，悄悄听着厨房动静的老人，便看到男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又一碗的硬菜摆上了桌。
老人看了眼一大桌子满目琳琅的饭菜，又看了看男孩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起了疑心。
“这就是你说的略懂？”老人目光不善。
“先生，将就一下啦，厨房里的菜虽然不错，不过配料垃圾了点，盐粒他妈比我几天没抠鼻屎都大！做成这样可以了。”
老人可能是在餐桌上听到鼻屎这两个字，颇有不悦，开口问道：“吃的完？”
“诶，先生不要担心浪费。那些吃剩下的，学生可以打包带走。”程念坐在长凳上，想着家里人们许久不曾沾染荤腥，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一脸义正言辞的开口，“为先生分忧，是学生的职责！”
听到“带走”两个字，老人有些释然，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动筷。
没有酒，那就食不言，寝不语了。
程念也没再说话，开始静静扒饭，直到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看到老人碗里也差不多空了，才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道。
“先生……”
“要不……咱们随便聊聊？”
老人扒完最后一口饭，囫囵吞下，回应道：“讲。”
程念看着这个学塾先生，语气有些随意，指着一只完整的鸡腿，开口道：“我看先生吃饭，下筷不多，是对我做的饭菜不满意？”
“并没有不满意。”老人开口否认，随口问道，“怎么？有说法？”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程念身子略微前倾，表情平静，“村子里的口味，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我做的这些菜品，都是按照村子里的口味做的，并且只会更好，毕竟吃席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应该足够人下几碗饭，但先生貌似满不在乎，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我想，先生应该是在外见过世面的，从而对我做的这些菜，可以不假颜色。”
“确实，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其实是在州城教书，你做的这些菜，放到外面，其实可以称得上中等偏上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怎么会懂这些？不要又拿你所谓的仙人托梦，教你做菜来搪塞我，毕竟，君子远庖厨，更何况是那些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老人并不掩饰，开口解答男孩的疑惑。
“先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程念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自己如何会做菜这件事，开口说道，“如果先生所谓的君子远庖厨，单是指字面意思，那么在学生眼中看来，这和那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并无区别。
无非是给自己不去做饭找的一个借口罢了，真要体会饿到那种肚子都受不了了，你看他下不下厨，给自己捞一碗清汤面果腹。而学生对这种自视甚高的君子，向来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人无三六九等，说不定就是这些人，站在高处，非要给人分出个高下尊卑，定下规矩，也不知道，这些规矩是否符合目前的实际情况。学生觉得，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好一些，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嘛。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曾想，水之所以要覆舟，就是因为，民以食为天，谁能让民吃饱肚子，就是好天。”
“哦？你还懂这个？”
“略懂略懂……这些只是很直白浅显的道理，先生要是想听，学生目前还有闲暇。”
话匣子已经打开，程念也就不再遮掩，既然已经得知这个先生是外地人，那就逮住使劲薅羊毛一样套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
一直到日上三竿，男孩还在滔滔不绝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老人更多的是倾听，偶尔也会搭话使得话题延续下去。
师徒二人又聊到了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就连村里蔡婶家的鸡又丢了也被男孩摆上了台面，说到这，男孩有些惋惜，原本他还打算给那只会下蛋的母鸡取个名字来的。
不过在此期间，聊的最多的还是一个叫李钰的姑娘。
当老人得知，李钰和某个秃头剑客走到一起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唏嘘，还说：那姑娘不用在自己一个人清苦了，有个依靠，也好。而且，我看得出她心里，也是有王大锥的，只不过王大锥太不开窍，有些蠢。
程念疯狂点头，表示老人说的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三个字。
从闲言碎语，到侃侃而谈，又聊到了关于现在所处的朝代环境。
再从经济，到货币，到朝代体系，到文化，最后，到土地。
像是两个喝高了的在操心家国大事。
老人寻思着不免有些奇怪，这桌上……也没摆酒啊。
而早经历过无数次酒桌文化摧残的程念，却不觉得意外，虽然桌上确实没摆酒……
程念知道，这是自己闲的太久，终于找到了个吹牛逼的对象，从而忍不住想表达心底的倾诉欲。
而关于这一类的话题，男孩曾经也试过跟某个药铺姑娘聊这些，只是看着她睡相憨甜，哈喇子都留到了自己袖口，也就没再自找没趣。
这导致了在那段时间，每当她想要补个觉，都会缠着这个男孩聊一些听不懂的话题。
而在这时，偶尔也会有一个老人，拎着吃食恰巧路过，顺带偷听。
“谈谈你关于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什么看法？”
突然开口说话的是老人，他认真地望着还在思考的程念。
“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先生几个问题。比如，我们所处的国度叫什么，建立了多长的时间，土地被豪强乡绅侵占得是否严重，有没有到许多人种不起地的地步？”
“大素。历经约有三百四十年左右，目前并未发生你所说的那种土地严重兼并的情况。因为虽然国土庞大，但士大夫阶层数量始终维持在一个量级，基本上只要勤快一些，普通人倒不至于养不活家里。”
听着老人的回答，程念眉头紧锁，仍在深思，只是突然开口说道。
“有问题。”
“哦？什么问题。”老人笑问道。
“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先生所说属实的话……除非……这个大素这个国家背后，有一群很厉害的人？或者说……一个？”
“怎么说？”
“一般而言，王朝至多不过两百多年，也就是几代人的时间，就会出现我所预测的那种情况——土地兼并现象严重，士大夫阶层数量扩大，日益膨胀的欲望会促使他们需求更多，这是人的本性。哪怕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根本用不到的资源，依旧会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隐喻的差不多就是这种现象。
而当底层人民承载不了他们的蛮横需求，再出现一两代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享福的昏庸皇帝，乱给朝代下达指令，也就到了百姓操戈而起的地步。到了那时，国家动乱，连年战争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但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就表明，有一只手，在制约或者减缓这一切的发生，那就很有意思了。”
“继续说。”
“目前来说，没出现上述那种情况，就证明当前的朝廷，对于地方依然有很强的掌控力，能够颁布一些遏制他们扩张以及他们下面人扩张的法令，还处于强集权状态。这对于一个建立这么久的过家来说，不被士族的腐朽所侵蚀，很不容易。
这就是，被有效管控的迹象。
所以，我觉得，这个国家的背后，假设肯定是有这么一个特殊机构的，假如把这个机构比作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在皇权之后，操诸幕后，堪称国师。
这个人，一定才华横溢，学富五十车，才高八十斗，天资卓越，能够高屋筑瓴，目光长远，博闻强识，高瞻远瞩，事无遗策。而这个人，无需考虑世俗强权的制约，因为他本身，就是站在最高处的强权之外。
这个人，能够有效地计划，组织，协调一个国家的资源。因而，对于他们的思想，有极高极高极高的要求。所以，他们，或者他，才是这个朝廷真正的顶梁柱。”
吹到这里，男孩缓缓将双手拢进袖子，身子微微蜷缩：
“实话实说，如果可以，我个人还是挺想见一见这种大佬的。当然，要是他们愿意花一两个时辰，跟我聊上一聊，更好。”
听着男孩的话，老人会心一笑，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关门弟子，心有所感……
你说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可能……
搞不好，万一中的万一……
你眼前的这个人……
就是？
……
老人云淡风轻，开口询问，“你说的这个很厉害的人？就不能是大素的皇帝？”
“不太可能。”程念直接脱口而出，似乎是想到了某个死了爹的阴间幽灵口中的‘阴间皇帝’，神色有些不悦，“皇帝们都是很忙的，每天都要忙着管理朝政，喂饱群臣，制衡党派，说（多音字，同‘睡’）服后宫别涉朝政，要做到我前面所说的那些，皇帝没太多时间。”
男孩竭力排除脑海中前世那些闲的无聊——被女友强行拉去看的蛋疼宫斗剧，继续开口，“因为，要做到这些，可能就需要一种条件。例如，从下层出发观察民情，或者其从下到上的信息渠道畅通无阻，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巨佬手中，这就要求这些个机构不会被上层给渗透，依附于朝堂，体制完备，有着极强的纠错机制，又具有自主独立性，有着很大的自主权。
毕竟，这么多代人过去了，按照一般常理来讲，王朝的各种机构，其实早就已经被仕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但是他们依然被限制着，这就证明，那只手，在很早以前就有了。
并且直到今天，依然会时不时的纠正自身。
而至于大素皇帝？皇宫里太多的勾心斗角，权力之争，血腥黑幕，皇帝们的平均在位时间，是不长的。难以长期维持行之有效的政令，朝令夕改那便是家常便饭。我只求他不要当个昏君，当个庸君都可以。”
说到这，程念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停止了分析。
随后，有些慌张地看向老人。
只见老人正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男孩。
男孩眉头皱起，正色道：“先生，我这么说，被外人听到了，不会传到衙门里，把我给斩了吧？”
“说不定有可能。”老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先生莫要糊涂！妄议朝政，我要是被斩了，先生也是同党！”
老人看着这个心眼子比窟窿山的眼儿还多的男孩，叹息一声。
“你才八岁，怕什么，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他看着那颗小脑袋，这位大素国师，忽然有种想切开他脑子，看看里面装了几个心眼子的冲动。
“那也是。”程念尴尬一笑，挠着头，没再出声。
一时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有阳光，透过轩窗，洒在餐桌上。
男孩透过轩窗看了眼窗外，发现原来已经日上三竿，蓦然惊醒，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想起家中极少享受过丰盛佳肴的女孩，立即起身，朝着眼前先生轻声说道，“时候不早啦，先生还吃不？不然，学生可就打包回去啦？”
“去吧去吧，知道你心疼你的宝贝女孩。”老人看着基本上没动过筷子的丰盛佳肴，挥手驱赶着。
能够轻易看透并分析男孩内心想法的老人，没来由有些伤感。
明明是做给两个人的菜，你自己却不动筷子，看着我吃？
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防止我添碗，少下几筷子？
“那……”程念仍不放心，试探着问道：“多谢先生？”
老人脸色一黑，一脸不耐烦的继续赶人，“不告发你，不告发你，你要没了，我拿谁的诗文去换酒钱？”
程念见到老人答应，才挪动步子，去厨房取了几个油纸包，将剩下的菜品全都打包放好。
临走，还不忘留给这个学塾先生一份。
老人仅仅只是沉默，看着离去之时还不忘将门关好的身影，忽然向着暗处招了招手。
随即，对着四下无人的阴暗处，轻声说道。
“去，给那位地位尊崇的陛下修书一封。”
“就说……”
“我的关门弟子说，让他好好做自己，当个庸君。”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走出，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这是那个给老人送了二十多年饭，也是送了二十多年情报的机构谍子，双手抱拳，抵着头颅，放缓呼吸，也顾不得额头上的冷汗，语气恭谨问道。
“大人，原话？”
“原话。”
老人强调了一遍，瞥了身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谍子一眼。
随即，站起身来……
又说了一句，“写完之后，让人送去，然后，再到我学塾来一趟。”
这个在村子里隐藏身份多年的大素国师，拎着男孩留下的油纸包，沿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走出了后门。
没有关门。
只有一名情报谍子依旧死死单膝跪地，久久不敢起身。
他没来由想起那个第一次钻过狗洞，却从头到尾都被无声注视着的稚嫩男孩，恐怕……如果不是他留下的诗篇入了国师的法眼，早就突然暴毙在荒郊野外了吧？
等到那位在暗中权倾朝野的大素国师离开许久，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了满堂寂静。
也没关门。
只不过没人知道……
与这满堂寂静共处一室的……
还有一个常人不可见的幽灵。
这个幽灵坐在男孩曾端坐的位置上，眼无瞳孔只有漆黑。
他一手撑腮，面露不屑，表情懒散且随意。
什么大素皇帝，什么大素国师。
在那个晚上，但凡有人……敢对这个男孩动半点杀心。
谁都要死！
幽灵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察觉到男孩似乎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便缓缓站起身子，沿着男孩走过的路，出了门。
他其实倒是挺想把门关上的。
只是伸出的手……
却直接从门板穿过。
“……”
“呃……”
算了吧。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只是类似于……
能穿墙的……
风？
他一步跨出，没再停留，直接穿墙而过。这个以死了爹的自居的“程小年”，向着男孩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一边跑，一边喊……
“爹！等等我啊！！！”
……
程念双手笼袖，跟着老人在村野田间小路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僻静屋舍，看着紧闭的门栓，二人有些相对无言。
这栋屋子他认得，屋子主人姓贾，时常也会看到他拎着个食盒在村子里晃悠，二人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但交流不多，平时村子里有些什么红白事，也都是这位屋子里的人主厨。
现在看来，他这些年，一直都有为眼前的老人送饭？
他回过神，目光重新看向老人。
“我们走后门。”
老人忽然出声，领着程念绕了个弯子来到屋后，随后，掏出钥匙，在男孩狐疑的目光下，打开了大门，推门而入。
默默跟在一边的程念，看着老人熟练翘别人家门锁的动作，终究还是没忍住，“先生啊，前后大门紧闭，明摆着是没人在，我们这样，算不算是贼？”
“嘿，你小子话怎么那么多？我有钥匙，那肯定跟这主人家关系啊。”老人偏过头，瞥了男孩一眼，“这户人家给我送了二十多年的饭菜，早相熟了，有钥匙也不奇怪。”
“走，让你尝尝为师的手艺！”
“算了，还是我来吧，先生二十年没下厨，我有点怕。”男孩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哦？你还会做饭？”
“略懂，略懂。”
程念将老人轻轻推到客厅，随后找到到厨房，垂头丧气的看着满地的食材……
忽然呆住……
随后，两眼瞬间放光。
嗯？村子里还有这么一家狗大户？
我怎么不知道？
程念收起欣喜，开始熟门熟路的在厨房里忙活着，不一会儿，烟囱便升起了袅袅炊烟。
淘米、生火、择菜、切肉、起锅、炒菜，倒油，放盐。
没等太久，悄悄听着厨房动静的老人，便看到男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又一碗的硬菜摆上了桌。
老人看了眼一大桌子满目琳琅的饭菜，又看了看男孩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起了疑心。
“这就是你说的略懂？”老人目光不善。
“先生，将就一下啦，厨房里的菜虽然不错，不过配料垃圾了点，盐粒他妈比我几天没抠鼻屎都大！做成这样可以了。”
老人可能是在餐桌上听到鼻屎这两个字，颇有不悦，开口问道：“吃的完？”
“诶，先生不要担心浪费。那些吃剩下的，学生可以打包带走。”程念坐在长凳上，想着家里人们许久不曾沾染荤腥，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一脸义正言辞的开口，“为先生分忧，是学生的职责！”
听到“带走”两个字，老人有些释然，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动筷。
没有酒，那就食不言，寝不语了。
程念也没再说话，开始静静扒饭，直到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看到老人碗里也差不多空了，才带着试探性的语气问道。
“先生……”
“要不……咱们随便聊聊？”
老人扒完最后一口饭，囫囵吞下，回应道：“讲。”
程念看着这个学塾先生，语气有些随意，指着一只完整的鸡腿，开口道：“我看先生吃饭，下筷不多，是对我做的饭菜不满意？”
“并没有不满意。”老人开口否认，随口问道，“怎么？有说法？”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程念身子略微前倾，表情平静，“村子里的口味，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我做的这些菜品，都是按照村子里的口味做的，并且只会更好，毕竟吃席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应该足够人下几碗饭，但先生貌似满不在乎，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我想，先生应该是在外见过世面的，从而对我做的这些菜，可以不假颜色。”
“确实，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其实是在州城教书，你做的这些菜，放到外面，其实可以称得上中等偏上了，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怎么会懂这些？不要又拿你所谓的仙人托梦，教你做菜来搪塞我，毕竟，君子远庖厨，更何况是那些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老人并不掩饰，开口解答男孩的疑惑。
“先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程念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自己如何会做菜这件事，开口说道，“如果先生所谓的君子远庖厨，单是指字面意思，那么在学生眼中看来，这和那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人，并无区别。
无非是给自己不去做饭找的一个借口罢了，真要体会饿到那种肚子都受不了了，你看他下不下厨，给自己捞一碗清汤面果腹。而学生对这种自视甚高的君子，向来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人无三六九等，说不定就是这些人，站在高处，非要给人分出个高下尊卑，定下规矩，也不知道，这些规矩是否符合目前的实际情况。学生觉得，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好一些，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嘛。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曾想，水之所以要覆舟，就是因为，民以食为天，谁能让民吃饱肚子，就是好天。”
“哦？你还懂这个？”
“略懂略懂……这些只是很直白浅显的道理，先生要是想听，学生目前还有闲暇。”
话匣子已经打开，程念也就不再遮掩，既然已经得知这个先生是外地人，那就逮住使劲薅羊毛一样套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
一直到日上三竿，男孩还在滔滔不绝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老人更多的是倾听，偶尔也会搭话使得话题延续下去。
师徒二人又聊到了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就连村里蔡婶家的鸡又丢了也被男孩摆上了台面，说到这，男孩有些惋惜，原本他还打算给那只会下蛋的母鸡取个名字来的。
不过在此期间，聊的最多的还是一个叫李钰的姑娘。
当老人得知，李钰和某个秃头剑客走到一起的时候，脸上也露出了唏嘘，还说：那姑娘不用在自己一个人清苦了，有个依靠，也好。而且，我看得出她心里，也是有王大锥的，只不过王大锥太不开窍，有些蠢。
程念疯狂点头，表示老人说的很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三个字。
从闲言碎语，到侃侃而谈，又聊到了关于现在所处的朝代环境。
再从经济，到货币，到朝代体系，到文化，最后，到土地。
像是两个喝高了的在操心家国大事。
老人寻思着不免有些奇怪，这桌上……也没摆酒啊。
而早经历过无数次酒桌文化摧残的程念，却不觉得意外，虽然桌上确实没摆酒……
程念知道，这是自己闲的太久，终于找到了个吹牛逼的对象，从而忍不住想表达心底的倾诉欲。
而关于这一类的话题，男孩曾经也试过跟某个药铺姑娘聊这些，只是看着她睡相憨甜，哈喇子都留到了自己袖口，也就没再自找没趣。
这导致了在那段时间，每当她想要补个觉，都会缠着这个男孩聊一些听不懂的话题。
而在这时，偶尔也会有一个老人，拎着吃食恰巧路过，顺带偷听。
“谈谈你关于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什么看法？”
突然开口说话的是老人，他认真地望着还在思考的程念。
“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先生几个问题。比如，我们所处的国度叫什么，建立了多长的时间，土地被豪强乡绅侵占得是否严重，有没有到许多人种不起地的地步？”
“大素。历经约有三百四十年左右，目前并未发生你所说的那种土地严重兼并的情况。因为虽然国土庞大，但士大夫阶层数量始终维持在一个量级，基本上只要勤快一些，普通人倒不至于养不活家里。”
听着老人的回答，程念眉头紧锁，仍在深思，只是突然开口说道。
“有问题。”
“哦？什么问题。”老人笑问道。
“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先生所说属实的话……除非……这个大素这个国家背后，有一群很厉害的人？或者说……一个？”
“怎么说？”
“一般而言，王朝至多不过两百多年，也就是几代人的时间，就会出现我所预测的那种情况——土地兼并现象严重，士大夫阶层数量扩大，日益膨胀的欲望会促使他们需求更多，这是人的本性。哪怕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根本用不到的资源，依旧会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隐喻的差不多就是这种现象。
而当底层人民承载不了他们的蛮横需求，再出现一两代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享福的昏庸皇帝，乱给朝代下达指令，也就到了百姓操戈而起的地步。到了那时，国家动乱，连年战争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但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就表明，有一只手，在制约或者减缓这一切的发生，那就很有意思了。”
“继续说。”
“目前来说，没出现上述那种情况，就证明当前的朝廷，对于地方依然有很强的掌控力，能够颁布一些遏制他们扩张以及他们下面人扩张的法令，还处于强集权状态。这对于一个建立这么久的过家来说，不被士族的腐朽所侵蚀，很不容易。
这就是，被有效管控的迹象。
所以，我觉得，这个国家的背后，假设肯定是有这么一个特殊机构的，假如把这个机构比作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在皇权之后，操诸幕后，堪称国师。
这个人，一定才华横溢，学富五十车，才高八十斗，天资卓越，能够高屋筑瓴，目光长远，博闻强识，高瞻远瞩，事无遗策。而这个人，无需考虑世俗强权的制约，因为他本身，就是站在最高处的强权之外。
这个人，能够有效地计划，组织，协调一个国家的资源。因而，对于他们的思想，有极高极高极高的要求。所以，他们，或者他，才是这个朝廷真正的顶梁柱。”
吹到这里，男孩缓缓将双手拢进袖子，身子微微蜷缩：
“实话实说，如果可以，我个人还是挺想见一见这种大佬的。当然，要是他们愿意花一两个时辰，跟我聊上一聊，更好。”
听着男孩的话，老人会心一笑，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关门弟子，心有所感……
你说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可能……
搞不好，万一中的万一……
你眼前的这个人……
就是？
……
老人云淡风轻，开口询问，“你说的这个很厉害的人？就不能是大素的皇帝？”
“不太可能。”程念直接脱口而出，似乎是想到了某个死了爹的阴间幽灵口中的‘阴间皇帝’，神色有些不悦，“皇帝们都是很忙的，每天都要忙着管理朝政，喂饱群臣，制衡党派，说（多音字，同‘睡’）服后宫别涉朝政，要做到我前面所说的那些，皇帝没太多时间。”
男孩竭力排除脑海中前世那些闲的无聊——被女友强行拉去看的蛋疼宫斗剧，继续开口，“因为，要做到这些，可能就需要一种条件。例如，从下层出发观察民情，或者其从下到上的信息渠道畅通无阻，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巨佬手中，这就要求这些个机构不会被上层给渗透，依附于朝堂，体制完备，有着极强的纠错机制，又具有自主独立性，有着很大的自主权。
毕竟，这么多代人过去了，按照一般常理来讲，王朝的各种机构，其实早就已经被仕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但是他们依然被限制着，这就证明，那只手，在很早以前就有了。
并且直到今天，依然会时不时的纠正自身。
而至于大素皇帝？皇宫里太多的勾心斗角，权力之争，血腥黑幕，皇帝们的平均在位时间，是不长的。难以长期维持行之有效的政令，朝令夕改那便是家常便饭。我只求他不要当个昏君，当个庸君都可以。”
说到这，程念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停止了分析。
随后，有些慌张地看向老人。
只见老人正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男孩。
男孩眉头皱起，正色道：“先生，我这么说，被外人听到了，不会传到衙门里，把我给斩了吧？”
“说不定有可能。”老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先生莫要糊涂！妄议朝政，我要是被斩了，先生也是同党！”
老人看着这个心眼子比窟窿山的眼儿还多的男孩，叹息一声。
“你才八岁，怕什么，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他看着那颗小脑袋，这位大素国师，忽然有种想切开他脑子，看看里面装了几个心眼子的冲动。
“那也是。”程念尴尬一笑，挠着头，没再出声。
一时两两相对，沉默无言。
有阳光，透过轩窗，洒在餐桌上。
男孩透过轩窗看了眼窗外，发现原来已经日上三竿，蓦然惊醒，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想起家中极少享受过丰盛佳肴的女孩，立即起身，朝着眼前先生轻声说道，“时候不早啦，先生还吃不？不然，学生可就打包回去啦？”
“去吧去吧，知道你心疼你的宝贝女孩。”老人看着基本上没动过筷子的丰盛佳肴，挥手驱赶着。
能够轻易看透并分析男孩内心想法的老人，没来由有些伤感。
明明是做给两个人的菜，你自己却不动筷子，看着我吃？
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防止我添碗，少下几筷子？
“那……”程念仍不放心，试探着问道：“多谢先生？”
老人脸色一黑，一脸不耐烦的继续赶人，“不告发你，不告发你，你要没了，我拿谁的诗文去换酒钱？”
程念见到老人答应，才挪动步子，去厨房取了几个油纸包，将剩下的菜品全都打包放好。
临走，还不忘留给这个学塾先生一份。
老人仅仅只是沉默，看着离去之时还不忘将门关好的身影，忽然向着暗处招了招手。
随即，对着四下无人的阴暗处，轻声说道。
“去，给那位地位尊崇的陛下修书一封。”
“就说……”
“我的关门弟子说，让他好好做自己，当个庸君。”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走出，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这是那个给老人送了二十多年饭，也是送了二十多年情报的机构谍子，双手抱拳，抵着头颅，放缓呼吸，也顾不得额头上的冷汗，语气恭谨问道。
“大人，原话？”
“原话。”
老人强调了一遍，瞥了身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谍子一眼。
随即，站起身来……
又说了一句，“写完之后，让人送去，然后，再到我学塾来一趟。”
这个在村子里隐藏身份多年的大素国师，拎着男孩留下的油纸包，沿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走出了后门。
没有关门。
只有一名情报谍子依旧死死单膝跪地，久久不敢起身。
他没来由想起那个第一次钻过狗洞，却从头到尾都被无声注视着的稚嫩男孩，恐怕……如果不是他留下的诗篇入了国师的法眼，早就突然暴毙在荒郊野外了吧？
等到那位在暗中权倾朝野的大素国师离开许久，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了满堂寂静。
也没关门。
只不过没人知道……
与这满堂寂静共处一室的……
还有一个常人不可见的幽灵。
这个幽灵坐在男孩曾端坐的位置上，眼无瞳孔只有漆黑。
他一手撑腮，面露不屑，表情懒散且随意。
什么大素皇帝，什么大素国师。
在那个晚上，但凡有人……敢对这个男孩动半点杀心。
谁都要死！
幽灵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察觉到男孩似乎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便缓缓站起身子，沿着男孩走过的路，出了门。
他其实倒是挺想把门关上的。
只是伸出的手……
却直接从门板穿过。
“……”
“呃……”
算了吧。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只是类似于……
能穿墙的……
风？
他一步跨出，没再停留，直接穿墙而过。这个以死了爹的自居的“程小年”，向着男孩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一边跑，一边喊……
“爹！等等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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