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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枭剑》

    一个荒僻的小镇之上,酒旗漫舞,落叶风旋。天已近冬,街上行人极少,偶然有几个路过,纷纷以袖掩面,遮一遮刮脸的风寒。远处寺院里传来几声残破铜钟临终前最后的哀鸣,其音刺耳,惊起一群乌鸦,呱呱唳叫着飞过灰暗黑沉的天空。

    明朝末年,朝廷腐败不堪。国家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当朝的崇禎皇帝虽有满怀雄心壮志,欲待力挽狂澜,整顿朝纲,然内有闯王,攻城略地;外有女真,蠢蠢欲动,他除了后悔不该错杀袁崇焕外,也只有终日里醉生梦死,将性命交由上天安排。

    酒庄内为数不多的酒客之中,就属一个人最不寻常。见他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面目俊朗,双眉入鬓,只是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抱病一般。额前几茎本不该有的白发随风飘飞,两只失去神采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左手的酒杯已被捏得微微发热,却并不将其中的米酒喂进肚内。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桌边那卷长长的包裹之上,不知里头是刀是剑。

    酒客如过眼云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此人总是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角色。如今生逢乱世,繁华凋零。本来客人就少,生意清淡,故店老板也并不下那逐客之令,任由此人长坐彼处。

    风啸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年轻的妇人闯进了店内。见她荆钗布裙,满身尘土,头发蓬乱,面色焦黄,便似一名逃奴一般。其怀中抱有一物,以棉相裹,却是个才出世不久的婴孩。那妇人神情张惶地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四处环视,口中喘着粗气,腿脚绵软,几乎就要立即摔倒在地。当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那神秘酒客身上之时,眼中猛地射出了无限喜悦与希望,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对方桌边,轻声唤道:“大爷!大爷……”

    那酒客好像并未听见,仍是愣愣地望着街道。妇人似乎急了,伸手要去牵拉对方的袖口。其指甫触对方,那人忽如触电般颤了一下,立身抬手径向妇人颈间劈去。妇人骇得惊退一步,尖叫声中,手里松滑,婴儿直坠下来。酒客见状,抬脚相承,以其足尖消去孩子跌落之力,伸手下探,将其捞了上来。

    妇人惊吓之余,终于回过神来,抢上前抱过孩子,见她仍在熟睡,并未有损,不禁长舒口气,猛地拜倒在地,道:“大爷,小……小女子现有急事要办,诸多不便,请您替我暂时看顾一下这个孩子……”酒客闻言一愣,正欲回绝之际,却已为对方将此子塞入了怀中。少妇转身就跑,才奔到酒店门口,一只脚跨出门槛,又自回首深情地望了眼她的孩子,饱含着热泪,没入了深秋肆虐的风声之中。

    那怪酒客为此突变弄得哭笑不得,低头望着孩子红扑扑的可爱的小脸,心里不知怎么地一热。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他十几年来都未尝有过的。酒客抱着婴儿缓缓坐下,继续眼望空旷大街,然却又时不时地要转脸看看孩子。他固然深知此举有害无益,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孩子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就像这颗无可救药的心灵。

    此人名叫董完,乃是河南信阳董家的后代。董家曾居武林剑宗之首,其家传绝学“九天玄女剑法”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然天道轮回,盛衰无常,董家不争名利,不贪不取,几十年来逐渐败落,“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早不复存。到了董完父亲这代,偏偏又尚文废武,在一个小村里当起了私塾先生。一次山贼来犯,董完之父因为无力反抗,为对方杀害。董完母亲早死,如今再加丧父,小小年纪孤苦无依,流浪街头,在他人的凌辱与白眼中长大。董完心有千万仇恨,苦练家传的“九天玄女剑法”,成人之后,独个儿上山杀光了数百名山贼,一时名震遐迩,传遍武林。随后,他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浪荡天涯,四处漂泊,最后竟加入了杀手的行列。从此无爱无恨,无痛无知,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活下去,不再受人欺凌。

    这次他为朝中首辅刘大人雇佣,刺杀他敌党高太傅的儿子。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大臣却依然我行我素,结党排异,可见朱家的气数果真是尽了。董完既是杀手,便从不计较两方是对是错,只要能付得起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不信这个世上真有好人,只要对方是这次的目标,哪怕他是孔丘临凡,玉皇如来,可都必死无疑!!如今的董完,不复天下第一武林世家的后代,而是一部全无感情,全无是非和憎恶的杀人机器。

    然而,这个小小的婴儿却令他几尽枯死的心,再次泛起了一丝涟漪。董完不知道今天的心情为何会这般平静祥和,全无以往杀人之前的期待与热血沸腾。他知道这对于身为杀手的自己,是要不得的。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一件奇怪的东西。你越是要去抑制于它,它就挣扎得越是厉害。董完被不安与温情所层层包围,内里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唯愿这个慌张而美丽的母亲能够快些回来。

    无法言明,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那双焦急的双眼终究没有再次出现。

    董完的心越来越是急躁,可此时远方已经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和车轮干木被挤压摩擦的怪叫。董完猛转过头去,见数名骑者正拥着一架马车缓缓行来。他的额头第一次流了这么多的汗,右手才从布包内抽出长剑,忽然低头望了眼熟睡的婴儿:“我该怎么办?该拿她怎么办?难道……难道将其丢在这里?对!我就把她丢在这里!相信定当有人会领走她的……”

    车子越来越近,一阵风路过,带起车帘一角,车中清清楚楚露出那张与刘首辅所给肖像一模一样的脸。车子行至店门外,忽然轰地一响,地面裂开数道阔缝,将轮沿死死咬住。帘内之人惊叫一声,四周护卫骚动起来。董完见陷阱生效,咳嗽一声,嚯地立起,右手一挥宝剑,左臂抱紧婴孩,尖啸着飞击而去。

    靠边两名骑马卫士见之,手中钢刀尚然不及举起,唯觉眼前白光一片,颈上一凉,眼睛瞬间由上而下地将四方的环境都看了个遍,然后,重重地坠落尘埃。董完宝剑,其名“属镂”,是以前一位雇主的赏金之一。此剑成名于春秋,乃吴王夫差赐大将伍子胥自刎之物。他杀第二人的那招,叫作“烟笼寒水”。晓雾缠水,需得低下左肩。也就是这么一低,令其猛然察觉到了怀中的婴孩。

    “我……我为甚么要将她一并抱来?”

    董完舞剑也好,杀人也好,总能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心里明镜空幻,手上的招式才不会有半分滞涩。但就其何以在潜意识中不将此女抛弃的问题,董完仍然不由自主地想了一想。他那一想不打紧,却令接下去同时击出的“一朝一醉”、“断云零雨”、“乱山遮绕”、“紫陌红尘”四式有了先后。最后第四个人是其后来补上一剑,方才死绝的——董完杀人历来只用一招,今天如此拖泥带水,却是怎么了?

    他杀得性起,无暇细想适才的问题,长剑挑去车帘,一式直指对方咽喉。那一剑迅疾如电,无迹可寻,非极上乘的功力不可为之。就在其剑尖触及车中人颈项的刹那,一声响亮的哭声直冲云天,立时卸去了董完全部的劲力!他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或许是害怕,抑或是饥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然就是这一声哭,竟同高太傅年方十岁的儿子那张恐惧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交汇在了一起,与董完残缺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共鸣。他忽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要将此子带上:在这纷扰乱世,百姓自顾尚且不及,哪里有人还会去捡这个孤儿?他自己也是孤儿,深知无父无母、无人仰赖的万般苦楚。或许,他内心深处不想这个孩子受苦,或许他要给她自己最真的爱,或许……

    董完想到这层,心头杀气大减,眼中刹时充满了平和与解脱的无限快乐——这一剑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然而,他是一个杀手,生死难料,如何可以拥有孩子?倘若自己往后不幸身死,要教此女怎办?董完一念及此,又不禁对自己幼稚的念头觉得好笑。便在他分心之际,臂根一阵剧痛,整条右臂连剑飞出!!那个还未死透的护卫,拼了最后的气力,为保护幼主,毁去了敌人的“利器”。

    董完伤处鲜血狂喷,浑身乱颤,痛得将自己的下唇也狠狠地咬了去。他脑中一片昏眩,却不肯放下孩子,用仅有的左手将其牢牢抱住,慈爱的本性令他不肯倒下。拾回断臂与剑,拼命脱身逃走……

    就这样,一个杀手的故事结束了,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开始了他的生命。

    董完被人救醒之后,抛弃了以往的杀手生涯,在人家中作工为生,将那女婴养大,取名小宛。小宛天资聪颖,能歌善舞,与董完相依为命,父女相称。董完与女儿共处的十几年中,品尝到了真正的人间亲情,他为自己能够及时回头而庆幸不已,也并不因其以一念之仁失去了右臂而有一丝的后悔。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远离江湖,退隐田园。不久之后,吴三桂放清兵入关,闯王战败,天下大乱,贼兵四起。董完为了保护女儿被杀,重蹈其父复辙。

    当年只缘抛弃情爱,而于腥风血雨之中毅力不倒,四方扬名;然自重拾仁爱之时,却因此害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都值得么?

    董完认为值得!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董小宛带上养父的《九天玄女剑谱》及爱剑“属镂”,天涯卖唱为生。她在京城献艺之时,遇见了微服出游的大清顺治皇帝福临,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演绎了一段惊泣古今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