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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憎而知善

    裴靖真是看不懂当前的人与局势。

    现如今,大凉内忧外患,好不容易出个良臣,给灰暗的朝野带来一丝光明,可那些只手遮天的人物非但不考虑如何善用他们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反而因此斗得越发不可开交,非要争出个胜负你我不可,竟完全容不得中立之人存在。

    她深知中立之人多墙头,常行见风使舵之事,助敌气焰便是灭己威风,理当未雨绸缪,扼之于萌芽,然元李所为远非如此,行止堪称“安其危而利其菑”,可若因此致朝廷倾覆,他们筹划再多,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哎,这话你可就说错了,不懂了吧?”宁宴难得遇到裴靖不懂之处,瞬间来了精神,立马显摆起来,“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自古以来只有亡国之君,没有亡国之臣,如元李这般根基深厚、家财万贯之人,大不了携族隐居,高筑门户以自保,再不济入仕新朝,不过当时被人骂几句贰臣事仇罢了,等风头过去,自会有人出于各种目的为其颠倒黑白、洗刷污名,颜面与利益相较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哎呀,镇星快管好你的嘴吧!”一旁的冬晚听了直跺脚,“再胡说八道我便撵你出去,别再回来了,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东西,简直是大逆不道!”

    宁宴抱歉地朝冬晚拱拱手,虽然管不住嘴,但可以控制说话的音量,他极力压低声音,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表哥要被册封太孙啦!”

    尽管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但当它真正来临时仍会令人感到惊诧,这说明文晟与外戚几十年的拉锯战终是棋输一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

    册封太孙事关重大,绝非临时起意,裴靖怀疑元青早已察觉皇帝心怀筹划,采选怕是令他发疯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册封太孙,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难道陛下……”裴靖用眼神暗问宁宴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宁宴点了点头,眼角垂着,神色怅然。

    “难怪看你不太开心,我只当是因为徐长史,你……”奚迟想了又想,头一回想不出来该如何安慰宁宴,死亡于日躔卫而言和昼夜交替、四季轮回一样寻常,一年当中会有好多名位几番更替,生死的话题尚不如晚食吃什么值得讨论,他想破头才想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要相信尚药局。”

    “好兄弟,你能说句话便足够了。”宁宴总是很容易被感动到,眼下已然红了眼眶。

    “其实这反倒是件好事,”裴靖无视奚迟一直瞪她的眼神,反问宁宴,“你说呢?”

    宁宴看着她愣忡片刻,几番嗫嚅,心里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用过午食,宁宴放心不下皇帝,略微消了下食便回宫去了,临走前他抱了裴靖一下,手臂十分用力,像是回应一般。

    奚迟在旁边看着,目光却是四散游离。

    裴靖只当他还在同情宁宴,正想宽慰他几句,却听他自言自语起来,“难怪陛下要广采选女。”

    “也许这便是最后的尊严吧。”裴靖坐在他身边,轻声嗟叹。

    “我的意思是……”奚迟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说了句“毕竟是帝王”。

    这跟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

    裴靖疑惑地瞅了奚迟一眼,坐在书案前拿出上午未看完书,乍一展开书纸,纸上一行字便立刻抓住了她的视线,“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憎而知其善。

    她无端想到了文御和元青。

    对于文御,她只单纯觉得不合缘,看待此人的眼光尚且公正,而对于元青,大概也只到厌烦的程度,谈不上憎恶,她厌烦元青发疯,给她添麻烦,打扰她的正常生活,打乱她已有的计划,导致她不得不浪费时间去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打交道,去做一些她向来惫懒为之的事。

    计划和时间受到干涉是裴靖此生最为深恨之事,她越想越气,忍不住询问奚迟,“阿迟,你觉得元青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问这个做什么?”奚迟将琴放到一边,托腮躇踌良久,犹疑答道,“他不应以浅易的好坏来裁定,于我和宴哥而言,他害你、害皇孙,玩弄权术,是个十恶不赦的权臣,可于朝野和陛下而言,他却是一个维持大厦不倾的功臣,否则陛下岂敢终年不朝?”

    “推之以恕道,行之以不党,纵使于国事有益,行止却背离臣轨,既为人臣,怎能枉顾忠义且置君民于不顾?”

    “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是由于他们可以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仁义道德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圣贤,阴阳相生,善恶亦然,何况治国远比做刺客难得多,更当不拘小节,随机应变。”

    “我杀了他算不算为民除害?”

    “不行!”奚迟被这句话吓得一个激灵,“他虽被罢相,但牵涉利益众多,皇族、外戚、阀阅无一不与其有关,你万万不可对他动手!”

    “说说罢了。”裴靖没那心思,她对元青治理朝政的手段十分敬佩,且想看此人结局如何,怎会贸然下手,她溜到奚迟身边,小声问奚迟,“你觉得皇孙会是圣君吗?”

    “他是个明君都谢天谢地了,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日躔卫遭得住,只怕百姓遭不住!”奚迟说着瞪了裴靖一眼,“方才你怎能在宴哥面前说那种不好的话呢,那毕竟是最疼爱他的长辈,你这般言语多令他伤心!”

    “这是事实,你以为他从未想过吗?”裴靖不以为意。

    元李之辈处处怂恿宁宴放肆,其目的可谓司马昭之心,无非是想用声色犬马把宁宴养废,让他彻底变成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再不能起什么风浪。

    皇帝明知其人狼子野心,却固执地认为将宁宴留在大邺才是最好的保护,殊不知这已成为困住宁宴的另一道枷锁,宁宴无力挣脱,唯有偷偷祈祷,暗发抱怨。

    “那你也不能这样说!”奚迟生气地拍了下裴靖的背,“你这张嘴跟宴哥越来越像了!”

    裴靖不服气地撇嘴,“我只在你们面前说,他却恨不得宣扬得天下尽知。”

    “我们之前一直劝他隐忍,事已至此,决不可半途而废。”

    “你刚刚还说随机应变,如今陛下违豫,元李正面对峙,再加一个林正和,宴哥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趁着尚无拖累得赶紧离开才是,否则等他有了家室,莫说还能不能走,想不想走都难说。”

    “林娘子入宫应当没有问题,你要相信宴哥,他并非那种沉溺于纵情享乐之人,他有自己的主张与决断。”

    话到此处,裴靖白了奚迟一眼,“你先劝他往后自己写课业再说这话,去岁年末考核是不是你替的?”

    “我、我那是看唐少师实在凶得很,我怕他又打宴哥,所以才……”奚迟无力辩解,心里暗骂宁宴怎么那么多把柄,教人想替他说句好话都显得格外没理。

    “我可真像个老妈子!”裴靖晃着腿,心情郁结不已,“万一陛下殡天,他可一个至亲至信的人都没有了,真不知将来有谁能替他打算。”

    “皇孙不会不管他。”

    “那还不如靠自己。”

    话音落地,裴靖又被奚迟瞪了一眼,她有点委屈,寻思自己也没说错话,文氏皇族都一个德性——手足相残,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等压在头上的大父一死,文御对这个血缘浅薄的表弟能有几分维护和纵容?

    奚迟“窝里横”的水平不如裴靖,他说不过对方,又不想气到自己,于是岔开了话题,末了说下个月要抽个时间邀宁宴出去喝酒,问问宁宴有何打算。

    裴靖以为是要去巷子里喝花酒,担心宁宴会碍于皇帝违豫不肯接受,奚迟却说没问题。

    吃酒当日,裴靖遗憾地发现宴饮之所只是一家普通酒肆,一时心情复杂,实难言喻。

    楼里的包间已满,三人只能在大堂坐。

    宁宴酒量很好但酒品不好,喝醉后比清醒时话多十倍,叽叽歪歪没完没了,什么秘密都能抖搂出来,好在他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管不住嘴,便只要了两壶江南春,温好后端上来聊以助兴。

    三人坐定,宁宴率先开口,脸上挂着莫名得意的笑容,仿佛识破了什么诡计一般,“你俩轻易不请我喝酒,快说何事?”

    奚迟给宁宴斟了碗茶粥,问他将来的打算。

    裴靖在旁插了一句,“今天浴佛节,实在不行便问问佛祖的意见。”

    “我对鬼神向来敬而远之。”有太子的“丰功伟绩”在先,宁宴同皇帝和文御一样,对佛道厌恶至极。

    皇帝至今未对道观下手,完全是碍于开国皇帝文澈曾寄身道观且自道观起家的经历,这才勉强容忍他们继续存在,对于佛门便没有那么多耐心,年轻时曾一连下过两道灭佛制书,效果显著,只不过后来他不理朝政,连国家大事都懒得管,何况民间信仰,佛门因而很快卷土重来。

    “不过打算还是有的。”宁宴神神秘秘地招呼二人靠近他,低头掩口,用一种激动又坚定的口吻放出一个听上去极为离谱的消息,“我准备去考国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