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望邺 » 第24章 学海无涯

第24章 学海无涯

    裴靖最终还是写完了那篇“文出一家”。

    唐不渝捋着胡须看了一遍又一遍,疑惑地问她这是何文体,似赋却未完全对仗押韵,似散却又四六对偶齐全。

    裴靖尴尬地抠着衣裳上的花纹,“回少师,晚辈不会写律赋。”

    “老师,国子学生入学从未考过律赋,蒲祭酒此举分明是为难五郎。”文御最后半句话说得底气不足,他回头瞪了宁宴一眼,示意对方站到前头来,别躲在后边不出声。

    宁宴拼命摇头,反而又退了一步。

    “他被为难了吗?”唐不渝瞥了眼躲得远远的宁宴,气得胡子都要炸开,“藏起来作甚,过来!”

    宁宴鹌鹑似的低着头,小碎步挪过去,“学生知错。”

    唐不渝并未理会,反倒绕过去与裴靖说话,他拿起朱笔在卷上画了许多圈,逐字逐句告诉裴靖此处应切何韵。

    在这难得的时刻,裴靖竟有一瞬走了神——她从未敢肖想过有朝一日可以接受唐少傅的悉心指点,眼下犹如梦中一般,她偷偷看着唐不渝点在卷上的枯瘦手指,一声“老师”险些脱口而出。

    待回过神来,她为方才的出神感到无比愧疚,等唐不渝讲完课,她立刻捧过卷子认认真真行了个谢礼,起身时,余光瞟见文御做了个双手交叠触额的手势,顿时心中大震,毫不犹豫地俯身稽首。

    唐不渝受了礼,而后将她扶起,捋须发问,“前段时间的时弊论你自觉如何?”

    裴靖略一回想,那篇功课她还是很用心的,只是话题太过敏感,措辞翻来覆去改了无数遍,层出不穷的委婉指代使得内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云,她也不想这般,可实在害怕皇帝找她麻烦,“回少师,窃以为并不满意。”

    唐不渝沉吟半晌,赞同地点点头,“看得出来你用心打磨过,难怪同往日风格大不相同,圆滑有余而精神不足,倒不像你了,少年人理当有所锋芒,存锐意进取之心……但不必同某人一般无法无天!”

    某人闻言越发缩成一团。

    唐不渝面对裴靖说道,“你虽是女子,若好文章,也应圆木警枕,纵无天资亦不可轻弃,更不可妄自菲薄,若有所长,更应钩深探赜,不可固步骄矜,学习一道如海无涯,终人一生亦无止境,无论男女皆当勉励。”

    裴靖一直以为唐不渝饱读圣贤书,德高望重,定会同其他读书人一般清高自持,又常听宁宴说其为人方正严峻、徇法肃穆,动由礼节,便更加认定此人是个不好相与的老儒士,然今日相见,方知其人不愧为硕学通儒、文宗学府,行止风度谦和克己且休休有容,见她是女子也丝毫不曾看轻贬低,而是当作寻常学生一般看待,给她内心注入了一股莫大的精神力量。

    海纳百川,一视同仁,以学问为先而不以身份论之,这才是圣贤心意所诉,这才是真正读懂了圣贤之书的读书人!

    裴靖感激不尽,再拜稽首,“多谢少师教诲!”

    唐不渝颔首,至此神态总算缓和了些许,他复取裴靖答卷捧在手中端详许久,末了并未归还,而是指使旁人送她回家,像是听信了她是裴知书从女的瞎话。

    文御暗使眼色,宁宴了然,赶紧向唐不渝躬身一礼,拉着裴靖落荒而逃。

    二人穿过殿后一条幽静的小路,翻身越上墙头屋顶,往小重山的方向掠去。

    宁宴玩儿命跑路,一刻不敢停,像是怕唐不渝反悔追上来揍他似的,直到上了山才松了口气,跌坐在枯叶堆上两手撑地望天,无比忧愁地说了一句“完了”。

    “那可不完了吗,莫说这次考试,往后你所有的课业都找不了代笔了。”裴靖反而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确实伤悲啊……”宁宴向后仰倒在地,为今后的路发愁,“考不进国子学便见不到你哥,见不到你哥……”

    “等等,”裴靖愣住,她怎莫名多了个亲戚?“我哥是谁?”

    “裴大郎晓义,西玄裴将军之子。”宁宴说得理所应当,好像裴靖不知才不应当。

    “你还真当他是我叔父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裴靖气得踢了宁宴一脚,“瞧你办的好事,你的计划从来没有成功过,昨天非要多那一句嘴,少师果然起疑心了吧,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宁宴理亏地挠着脸颊,“嗐,我也没想到老师如此……聪明。”

    “人家还不了解你?”裴靖气冲冲地往回走,见宁宴嬉皮笑脸地跟上来她更气了,“别跟着我,回去写你的卷子去!”

    “都被抓到了现行,还有什么好写的,等着挨揍得了。”宁宴无所畏惧,他完全可以料定今日的结局,一会儿他回去认个错,挨一顿手板,被视为同党的文御受一顿斥责,然后唐不渝去皇帝面前告他一状,他再被皇帝按在地上打一顿,三两个月下不了床,国子学入学之事自然也就泡汤了,之后的事需得另寻出路。

    裴靖对宁宴挨打之类的事向来缺乏同情,此人明知故犯且从不悔改,她见了都想打,何况唐少师,她认为皇帝和少师还是太宽容了,正应该揍到宁宴不敢再犯为止。

    但回过头来她还是得老生常谈,照旧劝宁宴好生努力,不要懈怠,多听多看,少做少说,实在不行等到明年五月再试一次。

    宁宴却说时间怕是来不及了,今岁他入不了学,明年他未必还有去国子学的必要,“你可知林正和林外郎被贬了?被元青借故打发到房州做长史去了。”

    “何时的事?”裴靖眉尖一抖,眼底生疑,她尚未听闻林正和在朝中有何突出政绩,元青怎地又把人撵走了?

    “端午前不久。”

    “可这跟你去国子学有何关系?”裴靖有些摸不着头脑,“林长史之子也在国子学吗?可你不是去找裴将军之子的吗?”

    宁宴被问得愣住,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好像没什么关系,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分享一下最新的情势罢了。”

    裴靖剜了宁宴一眼,加快了回营的步伐,她总觉得脑袋不灵光会传染,好比奚迟,跟宁宴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变得很傻,只知道“嘿嘿”傻乐,所以最好不要长时间跟宁宴待在一起。

    宁宴赶紧追上去,在裴靖耳边噼里啪啦说着话,完全不管人家想不想听,反正他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

    话说回林正和那头,其实并没有惹出多大的动静,只是在朝堂上说话时两者之间出现了一些矛盾和摩擦,导致尚书省内部看上去不那么团结和谐。政见相左本是常见之事,元青却以“与罪臣书信相通,于陛下和朝堂心怀不满”为由将林正和贬为房州长史。

    这话裴靖听着耳熟,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文御之前提到过,“浴佛节那日李娘子进宫是去提醒太孙了?”

    “你怎么知道?”宁宴惊讶不已,兔子似的在旁边跳来跳去,“谁告诉你的?最先告诉你的居然不是我吗?你在外边不会还有别的传话筒吧?你不可以这么花心!你怎么忍心让我和阿迟伤心……”

    “我猜的。”裴靖没有撒谎,毕竟李英娇先前便同文御说过此事,提醒文御远离林娘子,想来是个征兆。

    “我就说你还是在乎我们的。”宁宴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听裴靖说话。

    裴靖将上巳节那日李英娇密会文御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宁宴听,包括文御向她复述并询问的事。

    据李英娇所说,林正和与水部郎中的书信早已在有心人手里攥着,但林正和任京官是最近半年的事,而那些书信却是水部郎中尚未连坐出京、林正和任凤州参军时所写,总不能有人可未卜先知,猜到有朝一日林正和会迁为京官,早早存下证据,只待元青需要时拿出来对付林正和。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李英娇可能自李制处猜到林正和这般人终有一日会和元青分道扬镳,但元青手里有证据她又是从何得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些信原本在外戚手中,他们起先想对付元青,却没想到水部郎中会因贪污案被罢,信件失去了用武之地,眼下林娘子入宫为高位,外戚便旧事重提,想办法将书信给了元青。”裴靖自觉这番推断没有错,如此文御那几句话便是在骂李氏。

    宁宴对政治不敏感,但妃嫔与其家族的弯弯绕绕他见得比谁都多,裴靖一说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林娘子定位分后,明眼人都知道大父是想抬举林长史,李制见表哥不听劝告,便想给表哥以警告,刚好元青正怕林长史怕得厉害,于是一拍即合。”

    皇帝最近的举动哪个权臣能不怕,先是因事被罢,接着新人超迁要职,而后采选不中,同时皇孙册封,新人之女为侧夫人,政敌分庭抗礼……短时间内桩桩件件无一不表明皇帝“废立”之心有多急迫。

    “元青又当了一回马前卒,”裴靖失笑,但还有一点疑惑,“房州正在交战,林长史可是林娘子之父,陛下竟不在乎?”

    宁宴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大父才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