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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文出一家

    宁宴这张嘴真是信不得,前一刻信誓旦旦,保证计划周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后一刻却又宣称随机应变即是最好的计划。

    什么随机应变,八成是这人懒得动脑子想办法想出来的托词。

    裴靖暗中撇嘴。

    三人围坐床榻商议了半天,或是提前将考题偷出来,交给裴靖先行写好,考试当日宁宴誊抄一份上交,或是考试时找个理由把考题带出考场,等裴靖做完再拿回去。

    然而宁宴一个都没选,一则他不知考题在何处何人手中,二则宫里人多眼杂他怕被人看见,总之,随机应变仍是最好的办法。

    一桩大事,端的是周密计划,草率决定。

    看在万劫和那套头面昂贵且来之不易份上,裴靖没好意思动手打人。

    奚迟扶着额头满脸无奈,“宴哥!你整日跟在陛下和太孙身边,真的一丁点儿都没学会吗?”

    “老师说考试不难,我这是以防万一。”宁宴并非不学无术,文人该会的他都会,只是于时务一道的确一窍不通,他担心元青在此设卡,所以才请裴靖做外援。

    奚迟无话可说,裴靖亦无办法,只得听之任之,随其安排。

    事实证明,在没有漏洞的情况下,宁宴本人即是最大的漏洞,为解决人多眼杂的问题,他竟然和唐少师说考试时有人看着他会紧张,所以殿内不能进人。

    唐少师以自己对宁宴的了解,有理由怀疑这小兔崽子没安好心,故考试当日,殿内确无旁人,只有临时决定亲自监考的唐不渝、傻眼的宁宴,以及仓皇之下躲到书柜后面的裴靖。

    此刻,裴靖正抱着衣裳蹲在书柜与墙壁夹角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从书籍排放的短缝里观察着外面。

    方才阳光透过柜子之间的空隙将她的阴影投到了墙上,唐不渝又刚好在书柜前走来走去,吓得她大气不敢喘,幸好对方并未看到,挑完书便走开了。

    终于等到翻书的声音止息,书架外重归寂静,她蹑手蹑脚地挪了下位置,偷偷瞄着唐不渝的动向。

    唐不渝仍然坐在上首,闭目扶额,花白的须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貌似正在养神。

    下首的宁宴若无其事地转着早已干涸的笔,将已完成的帖文叠放在手边,试图掩盖一字未动的策论,他不停地对齐纸张四角,或是拿纸擦拭砚台边缘的墨汁,纸张已齐得像是刚裁的一般,砚台也被擦得锃光瓦亮,唯独纸面依旧空白。

    他面上有多气定神闲,心中便有多焦急,考试内容果真被他猜中了,元青揪着他的短处猛踩,不仅出了一道时务策,还要求写成骈文,可怜他连题目都看不懂,遑论动笔。

    时间一点点流逝,案上点的香已烧去半截,宁宴在心里向诸天先贤求了个遍,求他们赐予一点灵感和文采,或者让裴靖出来救救他。

    殿内静悄悄,三人各怀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宁宴迅速回头瞟了眼,原然是张赋秋。

    张赋秋来此是想请唐不渝去一趟东宫,“不知少师是否闲暇,太孙有些问题想请教少师。”

    话音一落,宁宴险些涕泗横流,他感恩戴德地看着张赋秋,却见对方意味深长地朝他挑了下眉。

    老天显灵,表哥可算来救我了!

    宁宴舒了口气。

    唐不渝见他左顾右盼的各种不老实,走过来要看他写的文章,“你写好了?”

    宁宴吓得一激灵,赶紧伏案埋首,“没、没,这就写。”

    唐不渝盯着他看了片刻,冷哼一声,转身随张赋秋离开。

    人一走,宁宴赶紧唤裴靖出来救命,“要写律赋,怎么办?”

    国子监一向只考散文,只进士科才考诗与律赋,学生入学国子监正是为了学习律赋以应对进士考试,这题出得超纲,显然是刻意为难。

    “蒲祭酒是想让你提前体会科举的感觉吗?”裴靖接过文章题目,问要不要帮忙把奚迟叫过来。

    精通各类文体的全才并不罕见,只可惜他们三人都不是,宁宴长于诗词音律,裴靖长于策论散文,唯独奚迟写得一手好骈文,其化名文章在大邺士人当中亦小有名气,眼下请其来书最合适不过。

    “只剩半炷香,来不及了,”宁宴抓着裴靖的裙摆,柔弱无助地靠在她腿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文出一家?没了?这是何意?”裴靖掐着纸翻来覆去打量,正反都只有“文出一家”四个墨字,丝毫不见具体描述与问题,这种没头没尾的命题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她茫然地盯着这四个字,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帮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皇权与外戚始终未能分割的关系,还是要议论士人起家只有科举一途的利与弊,亦或只是在暗讽裴州唐氏为天下文人党魁?

    元青与蒲自清到底想看宁宴写什么?

    “啊我想到了!”宁宴灵光一现,“会不会是要我们夸表哥太孙封得好?”

    他确实想到了,但只想到了一点点。

    “元青能有这番好心?即便有也不会让你在入学考试中写,他自会在皇帝面前大书特书。”裴靖白他一眼,“万万不可于文章中妄议皇族与朝政,世事难料,文字有痕,万一被人抓到把柄你百口莫辩。”

    “那应该写什么?快快快……”宁宴看着香炉里飘出的袅袅轻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怕香烧尽,一边怕唐不渝突然回来。

    “别催!”裴靖铺好纸,把笔塞回宁宴手里,“我说你写。”

    她确实不擅长律赋,可时间紧迫,会不会的先写出来再说,管它是什么文体,总比纸上不着一墨强些。

    “文先秦汉,制萌隋唐。千岁集腋,百代衣裘。惟……”

    “慢点慢点……”宁宴说着,倏然一顿,“汉怎么写来着……”

    “这你都记不住?”

    “记住了,但想不起来。”

    裴靖气得哽住,“起开,我自己来!”

    她踹开宁宴,模仿着宁宴的笔迹自“秦汉”接着往后写,待写好半页纸,她抬笔沾了下墨汁,发现砚中墨汁只剩薄薄一层,遂喊在门口放风的宁宴帮忙磨墨。

    谁知喊了半天无人应声,更不见有人前来相助,案上文具中亦无墨块,她瞟了眼烟雾渐弱的香炉,一边四下翻找,一边巡睃宁宴,一回头,但见宁宴正站在门边看着她默不作声,她刚想骂耳朵是不是不好使,又见门后转出两个人来。

    尽管那二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却也能凭体态和身高猜出是谁,唐不渝与文御。

    完喽!

    裴靖暗道。

    她心里有点害怕,识相地放下纸笔,乖觉起身站到书案一旁,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却在庆幸自己是代笔而不是找人代笔,一会儿可得好好编个理由蒙混过关。

    面容严肃、气质雅正的少师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停下脚步打量了她许久,随后俯身拾起案上的卷子,捋着花白的胡须逐字逐句念起她写的文章。

    裴靖感觉情况变得更坏了,若是唐不渝看出卷上文风与宁宴平日里上交策论的文风一致,那她代宁宴写功课的事恐怕也要败露,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她胡乱写的、既没有文采又没有实质内容的东西被她一向敬畏尊崇的先辈看了去,等下定要被斥责嘲讽,属实丢人。

    她等了许久,等到心都凉透了,才听见唐不渝抖了下卷子,问她是何人。

    “宫女。”

    “朋友。”

    “五郎义妹。”

    三道声音给出了三个不同的答案,唐不渝不禁愣住。

    殿内一片死寂,大概都从未见过如此没有默契的场景。

    “她……”宁宴赶紧找补,“她是宫女,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最近我刚认她作义妹。”

    裴靖低头翻了个白眼,不敢说话。

    唐不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遍卷子,最后将卷子甩到文御身上,“哼,撒谎亦不用心!”

    文御接住卷子,大致扫了一眼,无声地提醒裴靖换一个身份。

    裴靖看懂了他的口型,绞尽脑汁去想大邺城中合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有谁,“晚辈姓裴,是……”

    文御抢先答说,“老师,其实她是西玄武卫将军裴知书的从女,裴十一娘。”

    “裴将军从女?”与上一个说辞相比,唐不渝显然更不信这个,“裴二幼年失怙失恃,未闻叔伯兄弟相助,哪来的从女?”

    “世人常谓,富在深山有远亲,裴将军如今功成名就,亲属自然会多一些。”文御将卷子还给裴靖,与宁宴你一言我一语地编造起裴靖的身世,等唐不渝被他们绕进“裴将军究竟有没有从女”的困惑中时,他朝裴靖悄悄摆了下手。

    裴靖将卷子塞进袖子里,趁唐不渝背过身的工夫往门口倒退几步,准备溜之大吉。

    “站住!”唐不渝突然出声喝止,在场之人冷不丁吓了一跳。

    裴靖迈出门槛的脚不自觉地收了回来,宁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文御拉住了袖子。

    唐不渝背着手立于席前,近午的日光穿过镂空的门楣在他深紫的官服上印下一团模糊的雕花,脚下的影子攒在身后,堪堪覆满案,“学业未竟,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纵使女子亦不可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