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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针砭于市

    文御的问题宁宴并非没有想过,相反,每次看到皇帝被李制或李皇后气得要死要活时他都会想,外戚如此强势,为何还要屈居人下,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怎么也想不通,决定问一问裴靖。

    又熬到旬假,宁宴先去探望了裴明礼,随后便跑回小重山找裴靖,不料裴奚二人仍未归来,他不由得担心起来,追问冬晚那两人到底去哪儿了。

    冬晚笑他瞎担心,两人才出去了两个月,哪能这么快便回来,奚迟所去之地路途遥远,只怕是刚到地方,起码过了十月才能回来,裴靖顺利的话下个月可能回来。

    宁宴略微放下心来,暗道,原来两个人只走了两个月,他竟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仿佛已有一年之久。

    时间恍惚交错,转瞬之间,林氏反叛终告了结。

    林宣明在房渝交界被日躔卫擒获,后皇帝有制,要孙闻和房州二官长一同押解林宣明入京。

    众人不必深思也明白,皇帝此举便是重新启用孙闻与林正和的信号,连带着房州刺史,三人以后便是长长久久的京官了,不会再轻易被贬黜出京。

    林正和像一把利刃,划开了元李两派各遮半边天的巨幕,幕后的败絮肮脏自裂缝中被一点点挤出,暴露无遗,令人瞠目结舌。

    林宣明被押解进京那日,大邺闷得像架在火上的蒸笼,人和天气一样,都灰头土脸的。

    国子学正在旬试,宁宴想看热闹想得坐立不安,等考完试,林宣明早已被关入刑部狱,而林长史也已变成了林给事。

    裴明礼不惜拖着病体在酒楼耐心等宁宴考完试放假,只为跟宁宴说一声他去看热闹了。

    宁宴好歹忍住没揍他,问他林宣明是何等模样,是不是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一副普通书生模样,一把络腮胡子,老得不成样子,看着甚是可怜,左氏单独一车,那人长得肥头大耳,看着便不像个好人……街上人挤人,你去也是白去。”裴明礼如是说着,看着桌上绿油油的青菜叹了口气,“我想吃点好的。”

    宁宴立刻将羊排和蒸鱼摆到他面前,让他看着下饭。

    “你睚眦必报!”裴明礼欲哭无泪。

    两人吃完饭天色尚早,裴明礼不想坐车回家,宁宴便搀着他在街上慢慢走,裴明礼不许宁宴扶他手臂,这样会显得他很弱。

    二人说话间走到一个茶肆门口,但闻当中人声鼎沸、掌动如雷,听上去十分热闹,茶肆前也聚了好些人,弯腰踮脚地堆在门户外围观。

    宁宴挤到前面看了一眼,发现茶肆内并未坐满,二十余号人坐在前列,听站在当中的一名中年短须文士慷慨陈词,后面角落里藏着个少年,无精打采地托着腮看着这群人,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又挤回裴明礼身旁,“虽不知在做什么,但挺热闹。”

    有热闹就够了,做什么不重要。

    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不消片刻,他们便进到茶肆里面。

    茶肆中人见有陌生人进门立刻停下高谈阔论,齐齐注视着二人行止。

    宁裴二人自来熟地跟大家打了招呼,跑到少年隔壁桌坐下,想着双方年纪差不多,应该能聊到一起去。

    谁知那少年只是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们一眼,照旧托腮沉默。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才大发言论之人虽不识得二人身份,但见二人很有礼貌且已入座,便也默认了他们加入。

    小插曲很快过去,前排众人重新喧闹起来,有人起身说了很长一段话,听上去像是口作骈文,四六交错,韵律相和,很是优美。

    宁宴聚精会神听得认真,只是听不太懂,裴明礼更是云里雾里,一脸茫然。

    “敢问阁下,”宁宴偷偷戳了下隔壁少年的手臂,“方才他们所言的玄元、至虚、游无穷之类是何意,他们都是道家居士吗?”

    少年眉心微微一拧,看看宁宴又看看裴明礼,表情略有几分困惑,“你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宁宴讪讪地挠了挠脸颊,“并非不懂,好像也确实有点不懂……”

    他跟随唐不渝和国子学学习的只有四书五经,自学的尽是兵法,于老庄一道并不了解,尚书祠部倒是有一批玄学生,但他从未见识过。

    “可是什么教的门众弟子在聚会吗?”裴明礼小声问道,看他脸上的表情,只差把“邪教”二字说出口。

    “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少年身体后倾,鄙夷地看着二人,“那你们进来做什么?”

    宁宴本想说“看个热闹”,但感觉面前这人好像不太好惹,遂编了几个“学无止境、心向往之”之类的空洞借口糊弄过去。

    少年听说二人是来讨教学习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耐心同他们解释起来。

    前面那些人并非道家居士,而是一些屡试不第的贡士,年年不中亦不肯返乡,便聚在大邺城里边谋生边备考,渐渐凝成团体,时常来此聚会。

    这些人囊中羞涩,故久居寺观,天长日久大受佛道熏陶,加之现实不如意,便仿效起魏晋名士,醉心于玄学,聚会时必称“某某学派”,见面不许谈利禄功名,只许论“三玄”与释道,看上去已然成为一群不慕名利、超脱世俗的高士。

    “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少年眉目与言辞之间带着鄙薄,“若当真不慕名利,早都回乡去了,哪还会聚在这里夸夸其谈。”

    科举之难,宁宴最是了解不过,即便他从未参加过,也能从文御不时的抱怨中略窥一二,如今的科举于考生而言,最难之处已不在于考试本身,眼前这些人未必全然败于自身的学识与才华。

    他一时大为同情,完全可以理解这些老贡士报国无门、却又不愿放弃所学和毕生理想的痛苦,说到底,他和裴明礼与之亦别无二致。

    “阁下如此年轻,也是当中一员吗,为何不见参与其中?”裴明礼好奇地向少年发问,面前之人看上去才十五六岁,应当不至于如此,三四十岁能考中进士便已是罕见的青年才俊。

    少年否认,自称四门学生,跟这群老贡士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来此另有目的,“你们且看好,这才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惊喜。”

    宁裴二人连忙端着茶粥糕点挨过去与少年同坐,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惊喜。

    贡士们于老庄学说侃侃而谈,情急之时不免面红耳赤拍案争论,丝毫不见超世高人应有的心平气和与恬淡娴静。

    他们争着争着,突然压低声音话锋一转,说的话令原本听得瞌睡连连的宁宴陡然精神起来。

    “元青、顾文章、张镦行之徒忌妒贤能,动为身谋,利害得失锱铢必较。淮水兵民骚动,驱役鹰犬沮孙将军成谋,碍足碍手,以快私忿,嫉英才良臣为仇雠,恐忠良为国成功,实乃狎邪小人、社稷之贼!”

    “李制、沈春霁、王璇、徐紫东之辈把持内外,贪恋权禄,啖民膏而不恤,以阃外付非人,纵使簪缨冠世,不掩颓隳之心,国蠹所谓不堪称之!”

    “唉!妖佞无赖,阴人入宅,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青曰可,则可,青曰当拜,则拜。臣僚失和,君臣失序,万人受殃啊……”

    “四方科需甚于盗贼之所搔扰,官害厉于洪旱之所蹂践,唯望戢吏奸,询民瘼,举寒庶,刺权右,肃然风气……”

    ……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少年朝二人挑挑眉,眉眼间染上几分得意,“这群人假借学派聚会的名义针砭时政,我是来此学习的,挑些有理的回去剖一剖,便又成一篇策论。”

    在少年口中,类似的小团体还有很多,有被两党贬谪的士人,还有不得志的文人,他们多自负气节,对朝廷和时政心存诸多不满,故不肯再入仕,而选择聚成讲学之派,以恣横言辞攻讦时政,悍不畏死。

    “真乃志士也!”裴明礼不禁感慨。

    “皇子王孙,不恤国计,竭泽而渔,焚林而田,尤以凉国侯宁宴为甚,奢如石崇……其忘血海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乐不思蜀,上愧天地,下愧父母,可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肆中话音不停,俨然变作另一个御史台,以攻击宁宴为己任。

    一直未语的宁宴蓦然拍案而起,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一派胡言!”

    众人吓了一跳,登时噤声看向他。

    貌似党魁之人定定看他半晌,离席朝他走过来。

    裴明礼伸手挡在宁宴身前,警惕地看着这群时而冷静时而疯癫的老贡士。

    党魁面对宁宴叉手一礼,捋须相问,“请小友高见。”

    “我……”宁宴张口无言,诸多话语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他想说自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更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无情无义无耻,他从未忘记国恨家仇,从未掠夺农户百姓,他一直在努力寻找时机实现抱负、匡扶正道,纵使失败无数次亦从未敢放弃。

    但这些他不能说,一旦说出口,过往一切筹划皆付之东流,他和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会没命!

    命都没了,谈何理想与复仇?

    宁宴隐忍低眉,踟躇嗫嚅良久,终在党魁略显不耐的盯视下咬牙自认,“我便是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