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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甘棠遗爱

    自爆身份的后果便是被群起攻之,直至落荒而逃滚出茶肆,连带着那名少年也被一并撵了出来。

    “其实他不是这样的人!”裴明礼着急向少年解释,“他只是……”

    “冷静。”宁宴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冷静什么!你……”裴明礼无比焦急,还想再辩两句,却感觉宁宴在他后腰上偷偷写了个字,于是话到嘴边赶紧一转,“你、你害了这位朋友,还不快些跟人家道歉!”

    宁宴连忙鞠一大躬,“对不起。”

    少年打量着宁宴,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古怪,“你果真是凉国侯?”

    见宁宴点头,他又转头看向裴明礼,“那阁下是……”

    “裴大明礼,家父西玄武卫将军裴知书。”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裴明礼在心里千回百转地寻思了无数遍,确定自己没干过什么广为人知的缺德事,这才松了口气。

    “久仰裴将军大名。”少年点点头,再次看向宁宴,“听说你的封地在朔州,朔州去岁收成如何?”

    宁宴闻言惭愧至极,“去岁雨水好了些,旱情略有缓解,只是伏旱卷土重来,险些绝收,还好有甘泉勉力支撑,马场倒是不错,但南戎一通闹腾,损失也实在不少。”

    “看来你并非是他们说的那样纨绔无知,”少年面色淡然,对宁宴的表现没有丝毫诧异,“我早已猜到会是如此,朔州处境艰难无比,倘若你果真同他们想的一般,最先反叛的必然不会是滁州。”

    少年后退一步,向宁裴二人叉手一礼,“在下魏十四凤川,凤凰之凤,川壑之川,字青梧,年十六,律学转四门,家父汀州白马县县尉魏长河。”

    宁宴心中一喜,忙回礼,“久仰久仰,相逢即是有缘,我们去前面小酌几杯如何?”

    魏凤川婉言谢绝,“天色已晚,学舍路远,不妨改日,告辞。”

    “那我们明天再约可否?”宁宴追上去,“我家在延庆坊,可以留宿我家,距离四门学不远。”

    魏凤川思忖片刻,拱了拱手,“叨扰了。”

    “那可说好了,我在家等你!”宁宴目送魏凤川离开,回头跟裴明礼显摆,“多个朋友多条路,怎么说我现如今在大邺城里也能横着走了吧?”

    “你横着爬都行。”有宁宴这样懂得体恤民情的朋友,裴明礼很是骄傲,他就知道宁宴跟别的膏粱子弟不一样。

    “汀州是不是在江岭交界?”宁宴对南方地段不太熟,他最南只去过位于江南道的杭州,“千里迢迢上京求学?太厉害了!”

    “他父亲只是个县尉,他却能凭一己之力考入四门学,实不可小觑!”裴明礼的语气里充满敬佩。

    “不知将来他要考进士还是明经,四门学多半考了明经。”

    “明经也好,千万别回头考律学,没前途。”

    “你看不起人家算律书?”

    “你看得起怎么没见你去学?”

    “裴老大你真烦,明天你别来了!”

    “你家那么远,我稀罕去。”

    ……

    裴靖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天市汇报,顺便对一下账,交付额外收入和私人收入。

    此时天色渐昏,即将宵禁,她反而下了马,牵着在大街上慢慢走,如此她腰腹的伤会感觉好些,不比在马背上颠得厉害。

    她走到延庆坊南街时,老远便看见人群里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人姿态骄扬恣意,身形挺拔如松,观其气质定是宁宴无疑。

    宁宴并非独行,左手边还扶着一位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轻人,两人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一行正穿街往南边的丰华坊去。

    这是在乐于助人吗?有车不坐非要走路找罪受?

    裴靖心里嘀咕着又看了两眼,觉得两人见面不急于一时,便没有过去打招呼,径自往应天门而去。

    天市正在外禁库算账,一抬头看到裴靖的身影便好像看到了财神下凡般喜上眉梢,“你回来了?没受伤吧?”

    裴靖摊开一直放在腰腹上的左手给他看,手上的血正沿着指缝往下滴。

    “我去叫太医。”天市扶她到榻上躺下,临走不忘叮嘱她别乱动,更不能把血滴在账簿上。

    裴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闲着没事动账簿做什么,两本簿子眼看比太微还要宝贝了!

    天市叫来一位年轻女医,女医可能刚出师,没见过鲜血淋漓的场面,剪衣裳的手一直抖。

    冰凉的刀背在皮肤上颤颤巍巍地蹭来蹭去,裴靖也怕得不轻,自觉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屏息凝神不敢动弹,生怕这人一不小心再给她添个窟窿。

    衣裳一剪开,腹部翻卷冒血的伤口立刻暴露在眼前,女医忍不住叫了一声,急忙别开眼睛,哆哆嗦嗦地处理完毕立马告辞,走时小脸白得像见了鬼似的。

    她再不走我便要被她送走了。

    女医缝伤的手法痛得裴靖冷汗不止,有点想死,她忙不迭地跟天市对好账,赶忙回小重山找冬晚重新看伤。

    谁知药舍只夏正一人在,春早三人下山采买去了。早知只有夏正在她便不回来了,眼下也只能认栽。

    众人得知裴靖出门归来,趁她看伤的空隙聚在药舍问她外面情况如何,回来时有没有看到林宣明的囚车。

    裴靖看是看到了,不过不是在大邺,而是回京途中路过房州时在官道上偶遇了押送林宣明的队伍,虽只在擦肩而过时瞥了一眼,但对林宣明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毕竟一路上听了太多百姓对此人的赞颂与冤诉,想象与事实的巨大反差令她对其人其事难以忘怀。

    尤其在她所去的襄州,听闻在此任过刺史的林宣明起兵反叛朝廷,百姓额手称庆,恨不能加入其中,后闻林宣明兵败被擒,他们异常愤慨,甚至希望朝廷能够无罪释放林宣明,而将平叛的将军与现任官长关进去代为受死。

    林宣明谋反却为人称颂,孙闻平叛却为人唾弃,人们的道德理想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向来安守本分的兔子最终还是被逼得咬了人。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可能分不清遥领天下的王公贵族是好是坏,但肯定能分清亲民官对他们是好是坏。”同袍听罢如是感慨道。

    话音一落,众人登时附和议论起来,显然这种颠倒的形势已不罕见,有些地方的民怨甚至沸腾如武林,无视法度律令,刺客杀手横行,武力义气至上,各种无头悬案多得公廨想管都管不过来,真正身体力行追查到底的官僚可谓凤毛麟角。

    裴靖终于理解了荧惑那句话里满载的悲悯与愤慨,听过见过这么多真相,任她对皇帝再忠诚也无法苛责百姓心偏林宣明的行为。她也盼望着宁宴可以睁眼看向城外,不要被大邺的浮华热烈所蒙蔽,更不要变成真正游手好闲、一味享乐的纨绔子弟。

    世道越发失序混乱,于日躔卫而言实不知当悲当喜。

    “有何可悲?虽说咱们赚的是不义之财,但你们想想,这些舍得花钱雇我们的人,他们的财有几文是道义所得,又有几文用于维护道义?这年头讲道义可赚不来钱。”夏正委实看不惯官商勾结疯狂敛财搜刮的行径,他自认充满了医者应有的仁心,但也乐见阀阅倾颓。

    “夏正叔,”见夏正加入闲聊,裴靖若无其事地插了句嘴,“春早姨她们忙完了吗,何时回来呀?将近三个月没见我有点想她们。”

    “你想她们?”夏正捋了把胡子,戳穿裴靖的小九九,“你嫌老夫下手太重,治的不好吧?”

    裴靖急忙狡辩,“没有没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伤老夫治定了!”夏正说着朝屋外招了招手,“来个人按住她。”

    营里的人最喜欢凑热闹,立马蜂拥而至,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是要将裴靖瓜分。

    裴靖深感无助,这般还不如死在外面痛快。

    半夜,山谷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响了一阵子,蓦然倾盆如注,落在地上有金玉铿锵之音。

    裴靖隐隐约约醒了过来,感觉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那双手修长,只是略显干瘦,须臾,耳边响起清脆的水滴声,一张冰凉的湿巾敷上额头。

    她迷糊地唤了声“夏正叔”,那双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在轻柔的安抚下,她很快又沉沉睡去。

    翌日近午,她被窗外强烈的日光刺醒,轻轻摸了下伤口,依旧痛得厉害,还痒得要命,她挣扎着坐起身,额头上的湿巾“啪嗒”一声掉在被子上。

    秋和刚好端着脸盆走进来,嘴里“哎哟哟哟”地叫着走到床前,伸手试了试裴靖的额头和脸颊,“你可算醒啦,昨晚烧得可厉害了,夏正叔都吓坏了,生怕你一觉睡过去。”

    说话间,云彩倏然堆叠,又阴了天,大雨瞬间瓢泼而下,窗台上的盆景花枝被溅起来的雨水砸得上下颤动。

    “怎么又下雨?还想带你出去晒晒太阳。”秋和最不喜欢雨天,随口抱怨了两句。

    裴靖则完全相反,她喜欢阴天和大雨雪,尽管晴朗的天气会让人心情舒畅,但阴沉低垂的天幕和雨雪遮蔽视野的气象会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我答应镇星一回来便去找他。”她躺在床上望着屋外的雨幕,心已经飞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