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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时日曷丧

    裴靖想下山找宁宴,但夏正不许她乱跑,无奈只好回房看书,等伤好些了再出门。

    今日雨大,是个休息的好天气,她泡了壶清香沁凉的香橼薄荷水,挑了本杂谈话本,点上床头洞里的香蜡,倚靠着枕头翻阅起来。

    雨声清响,时光悠长,不知不觉间恍恍惚惚地进到了梦里。

    惺忪间,她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香气近在咫尺,少焉,脸颊被某个温软的东西碰了两下,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那只不幸的兔子。

    床榻一沉,有人握住她的手,她毫不犹豫地反握回去,不假思索地叫出名字,“宴哥。”

    那只手登时僵如枯木,手腕筋脉微凸,手的主人显然吓坏了。

    “我想去找你,但夏正叔不许,改日吧……下雨了……”裴靖轻声说着。

    “不必你去找我,我自会来寻你,”宁宴嗓音轻柔,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颤动,“今天雨好大,我却感觉你会回来,我的运气果真是好极了!”

    宁宴的手仍残存几分凉意,裴靖枕在上面感觉燥热的脸颊舒服了许多,“我给你带了礼物。”

    “是什么?”

    “自己翻。”

    “好嘞!”宁宴满心欢喜地蹲在柜前,很快便翻出个没见过的贝珠双蝠发冠,喜滋滋地顶在头上给裴靖看,“好看吗?”

    裴靖眼睛一亮,使劲点头,“好看!这是南洋黑珍珠,不比南珠差。”

    襄州沿海,有一个规模极大的港口,名襄州渡,那里的海商与西域的胡商相比,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完全不同,倒是和大凉的岭南籍人士有些相似。

    海商贸易的商品多是海货与珍珠,还有大邺不曾见过的水果,裴靖本想买些带回来,谁知三两日便烂透了,无奈遗憾作罢,只给奚宁二人带了几件手工制品。

    见裴靖喜欢,宁宴立马摘掉发冠换上新的,又跑回房配了身黑色银花的圆领袍,“一会儿咱们回家吃饭,我在国子监认识了两个朋友,想把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除了裴明礼,另一个是谁?”

    宁宴兔子似的蹦起来,“你怎么知道?”

    裴靖无力叹息,“你入学是为了谁?”

    她承认自己的嘴跟不上脑子,很多时候想说的话在心里编排得明明白白,开口却讷讷无言,宁宴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脑子追不上嘴,往往话都说完了脑子还没想到这儿。

    宁宴将与二人相识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回想起当日自己在茶肆内的表现不禁万分后悔,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他总该听人把话说完再予以反驳,而不是当场掀桌,此举定然坐实了别人对他的误解。

    “你们格格不入,何必互相在意?”裴靖摸了摸宁宴的脑袋,给委屈的小狮子顺着毛,“大邺竟也出现了这种团体,在天子脚下大放厥词,真是胆大妄为。”

    她出门在外常常可以见到这些自诩为学派的文人团体,其多在茶肆酒馆或画船花楼等地出没,有些以私塾、书院为中心形成了真正的学派,各学派过从甚密,相互之间讲学辩论、游学集会……诸多活动不一而足,宣讲和争论的内容大同小异,多是表达对朝廷和元李两派的不满,痛恨达官贵人敲髓吸血之行径,愤嫉自身总无出头之日。

    这些个团体中真正游于世外、专注教学著作的鸿儒巨擘寥寥无几,他们或是没有闲情,或是不屑参与这些口舌活动,而热心于为民分忧的清官良吏更不会与这些善于言语煽动之人为伍。

    说穿了,俱是些蹉跎仕路、志大才疏之人聚在一起借着既定的事实发牢骚,将自己的潦倒尽数归咎于明珠暗投,同那些仍在努力的人相比,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宁宴担心的却是百姓是不是真的对皇帝很不满,是不是真的到了“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地步。

    裴靖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宁宴立刻明白了,神态刹那间颓唐,无助地跌坐在床沿,双臂撑在膝盖上,弓着腰捂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裴靖第一次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近乎死寂的神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与妃嫔昼夜淫乐,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像妖精似的缠着他,喂他美酒珍馐,为他宽衣舞蹈,唯独不会劝他醒一醒,去前朝看一看……他不听我劝告,也不听御史台的劝告,他谁的话都不听,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那年朔州亢旱,颗粒无收,我都快急死了,他却在抱怨朔州进贡的酒太烈,不顺口,张嫔喝不惯,甚至笑着和我说没事,刺史会处理,无非是开仓放粮,再布告安抚。

    姓李的老女人根本不管他,你相信吗,他们虽是夫妻,却已有数年不曾见过面,大父不去看她,她也不来见大父,她看准大父不敢对她如何,便在后宫肆无忌惮起来,我曾无数次看到不同的少年出入宫闱,如此丑闻,我都不敢告诉大父……”

    宁宴掩面哽咽,痛心疾首。

    裴靖却为最后几句话瞪大了眼睛。

    宫里竟然这般热闹,帝后居然各玩各的?那些少年好不好看?皇后从哪儿找了这么多美少年,居然可以换得这么勤?果然不论男女都喜欢年轻的。

    “可皇后若是不幸有孕怎么办?”她好奇地问道。

    宁宴的悲伤瞬间化为乌有,“她都六十多岁了,你听说过哪个六十岁了还能生孩子的!”

    恍然不觉皇帝在位已近三十年,也胡作非为了三十年。

    “算了,不说了。”宁宴勉强笑了下,笑容甚是苦涩,“说再多我又能改变什么,那一天来临时也不会让我少几分世人的唾骂,可能史书上还会说,都怪凉国侯宁宴佞上,只知享乐不知进取,我和那些老贡士说的其实没什么不同……”

    裴靖暗自庆幸,还好她只是普通百姓,史书不会记她做过的事,否则该是要把她挖出来鞭尸的程度。

    不过宁宴所言她也不赞同,“若后人唾骂当世,最先被骂的定不是你,而是元青和李制,你那些行径还不配被史官大书特书,最多写一句‘凉国侯宴,帝爱甚’,等你闯出一番名堂再寻思他们会怎么骂你也不晚。”

    宁宴笑起来,眼圈还是红的,“你真会安慰人。”

    裴靖表情讪讪,她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没有别的意思,眼下也不好再反驳,只好尴尬地岔开话题,“不是要请人吃饭吗,雨停了,走吧。”

    外面早已晴空万里,方才的大雨只似秋梦一场。

    二人出了门,裴靖又折回来拿上伞,她实在信不过这鬼天气,冬晚收拾了药和细布给她带着,她并不打算留宿,但宁宴已经接了过去。

    “我背你回家吧?”宁宴拿着伞和小包袱颠颠儿地跟在后面。

    “我又不是老弱病残,不需要你乐于助人。”

    “可我想背你回家!”

    “若被人看见,又会传入元青耳中,我有伤在身,可对付不了他。”

    “他可是没闲着。”宁宴将裴明礼遇刺之事说给裴靖听。

    元青的丧心病狂着实出乎裴靖意料,不过细想一下也算合理,那人都敢对日躔卫和文御下手,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裴知书父子的刚烈倒在她意料之外,她原以为裴氏多少会避一下元青的锋芒,没想到竟会选择逆流而上,一大一小都如此叛逆,不愧是父子。

    忽然间,她灵光一闪,不自觉地看了宁宴一眼,恍惚感觉有些不妙,裴氏父子的行事风格甚是眼熟,那个叫裴明礼的怕不是和宁宴是一路人,若当真如此,于文御而言可真是造孽。

    思及此处,她再次抬头看向宁宴,见那人一脸莫名欢喜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这个傻子!

    裴靖的伞没白带,走到半路果然又下起雨来,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砸下来。

    明明有两把伞,宁宴偏偏留一把不用,硬要跟裴靖挤在同一把伞下,幸好风不大,不至于吹得满身都是雨水,只是挤着走路很不得劲。

    未至凉国侯府门前,大嗓门的嚷嚷声便已穿过雨幕传入耳中,“说请我们吃饭,主人却不在家,凉国侯也太不是人了!”

    宁宴扯着嗓子回应,“裴老大你又骂我!你伤好了是吧,那么大嗓门?”

    待走近,方见台阶上站着一高一矮两名少年,高的穿一身靛蓝翻领胡服,手里提着两坛酒,眉目轩朗张扬,正呲着两行大白牙笑得眉飞色舞,矮的穿一件青色圆领,两只手环抱着一盒点心,新竹似的站在屋檐下,一派文静秀气。

    裴靖一看那高个儿少年立马乐了,心说原来是熟人啊!

    宁宴忙带众人进屋避雨,随后一一介绍过去。

    “十一娘与在下竟是本家!”裴明礼看着裴靖惊喜道。

    裴靖礼貌微笑,并未过多言语。

    “十一娘是何方人士,说不定咱们是同宗,敢问令尊令堂名讳……”

    裴明礼噼里啪啦问了一长串,裴靖记住后面的忘了前面的,一时竟不知要从何开始答起。

    说话间,侍女端着饮子进门,先客后主,却不知是何故,最后一盏才给到裴靖。

    裴靖颔首道谢,朝将要走开的侍女招了下手,待人走到跟前,她突然对准侍女的胸口狠狠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