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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始作俑者

    裴靖赶到国子学把宁宴叫出来,将街上发生的事同宁宴说了一遍,让对方赶快请假进宫一趟打探下情况,事情发生得实在巧合,那人的胡言乱语倒给她提了个醒,她怀疑有人暗中操作使舆论矛头直指宁宴,也许是元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若果真如此,当提早防备。

    宁宴难得没有慌张,思忖稍许,到院中拦下个同窗,请其代为请假。

    裴靖好奇宁宴为何不去面请,难不成是怕挨骂?

    直到离开国子学有一段距离宁宴才答她,原来今日授课的直讲也是元青的学生,倘若对方知情,多半不肯不放人。

    “开窍了?”裴靖惊奇地看着宁宴,本想再调侃两句,但好端端的,她莫名想起裴明礼说的那个秘密,得知秘密后再看宁宴这张明朗张扬还略有些傻气的面容,顿觉心理落差巨大,话到嘴边便有些难以启齿,她自宁宴脸上移开视线,犹豫良久,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心里的打算,“你何时得闲,我有些话想……想私下跟你说。”

    宁宴未觉有异,当下便支棱起耳朵,“我现在便有时间,什么话?快说快说!”

    “我听……我……”裴靖做足了心理建设,但到临门一脚时还是退缩了,“你先进宫吧,我回营了,改日再说。”

    说罢,她扔下满脸疑惑的宁宴,逃命似的跑了。

    回到营里,裴靖感觉伤口裂开了,于是去找冬晚帮忙,冬晚没好气地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秋和怕她养伤无聊,非要带她去后山湖边钓鱼。

    湖里的鱼是午宵花大价钱买的稀有鱼苗,鱼获放流,不许食用,裴靖觉得没意思,便拿了卷书,与秋和并排坐在树下青石上,至晚食,一无所获,食罢又至,月上中天,饵料用尽,空手而归。

    隔几日,一场秋雨后,气温骤降,山谷落叶遮天,灿黄深红似无穷尽,终日簌簌而落,在地上交叠成厚厚的一层,或是落入山溪中顺水漂流。

    太白见叶似浮舟觉得有趣,爰请东市的工匠打了二十余枚大小不一的漆器羽觞,模仿魏晋风流文人做派,截断细流摆了场曲水流觞宴,比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武艺,胜者饮一巨,败者饮一粒。

    裴靖作为武艺断层第一人自是被排除赛外,只能在一旁看着,刚好她于酒无感,此举正合心意,她懒洋洋地躺在太白的摇椅上,不时出声指点一下,众人嫌她帮人作弊,便也不许她说话了。

    呼雉呵卢的响动一声高过一声,溪水两侧飞觥献斝弄盏传杯,水中的羽觞好似一片弯曲的红叶,随涟漪悠悠晃晃,摇满一溪酒香。

    深秋的日光浓而不烈,裴靖摇着木椅晒着太阳,百无聊赖地转着冬晚的扇子,渐渐昏昏欲睡,游走在入梦与清醒的边沿。

    不知过了多久,断断续续的语笑喧哗蓦地响亮起来,众人的哄笑声中带着满满的不怀好意。

    裴靖别过头去压住一只耳朵,试图降低音量,但笑声依旧热烈,像正午日光砸在地上飞溅起来的灿烂的碎金子。

    罢了,及时行乐,随他们闹去。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伸手堵住了另一只耳朵。

    少顷,一股梅花香扑面而来,起哄声越发张狂,有人“嘘”了一声,响动这才慢慢止息。

    裴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捞了起来,突然失重的恐慌令她立刻清醒过来,“宁小五,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众人顿时大失所望,嘘声此起彼伏。

    实沈笑说,可惜了,她要是把你错认成玄枵,那可有好戏看了!

    宁宴没好气地让他滚,一使劲将裴靖抱了起来。

    裴靖不喜欢悬空的感觉,抬腿剪住宁宴颈肩,上身一个用力翻转,飞鹤探足般稳稳落地。

    宁宴“哎呀”一声,被她带得一个趔趄,险些向后坐在地上。

    实沈唏嘘不已,“镇星真是比我还励志!”

    宁宴气急败坏地剜了他一眼,拉着裴靖跑回房间。

    裴靖尚存几分睡意,一沾床便又躺下闭上了眼睛,“可有事?”

    “无事,国子学今天开始放授衣假,我早上去探望了裴大,又陪裴叔叔切磋了一番,所以这会儿才回来。”宁宴坐在床尾,盘着腿托着腮看着裴靖,“之前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说吧!”

    “啊是……”裴靖拉过被子蒙住半张脸,酝酿许久仍是开不了口,“要不你先说贡士那事儿?”

    提及此处,宁宴长叹一声,“当初我就不该承认自己是宁宴……”

    裴靖也有失手的时候,抓捕举人一案的始作俑者竟非元青,而是李制。

    起因是皇帝临朝视事时,御史弹劾知贡举与一众举荐人多年以来徇私舞弊,借贡士生徒行卷、温卷之机收受贿赂、联络人情,买卖中第名额与登榜次序,扰乱春闱,考生与举荐之人因利益相关,未及入仕便已结为朋党,此等歪风邪气已然侵染考生团体,贡士生徒之间拉帮结派互相攻讦,排挤同年致人死亡之事屡有发生,惊蛰池里冤魂无数,皆为知贡举所酿祸端。

    为证御史所言属实,千秋与万年县令亦出列作证,言市上有许多因此落第之人组成的学派团体,时常聚在一起自怨自艾,肆意抨击时政发泄不满,其人犹跗骨之蛆,驱之不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倒不是觉得匪夷所思,而是这般现象他们早已当作寻常,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以此作伐,更未料到御史台未从宋鹤一事中吸取教训,还敢有愣头青跳出来当出头鸟,这种难得一现的言官气节不免令人惊诧。

    然而当另一人出列附和此言时,众人对御史台的感官立刻天翻地覆,上书弹劾的御史本人也从耿耿良臣变为傍人门户的跳梁小丑。

    这个搅浑水的人便是魏县公王璇。

    王璇自称亲眼所见茶肆之中有人聚众妄言朝政、诋毁皇室,甚至驱逐凉国侯,简直无法无天!

    沈春霁趁机火上浇油,说这些人本是读书人,若非前途渺茫生无可恋,定不会如此,凉国侯何其无辜,不过偶然路过却要受此奇耻大辱!

    二人一唱一和,以宁宴为名将皇帝的怒火彻底点燃,这才发生胥吏扫街抓人之事。

    经此,裴靖越发肯定李制一方并未完全站在文御这边,双方之间恐怕也无甚亲情可言,最多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等元青一死,元党分崩离析,两边的关系定会陡转直下,至时,文御又该培养另一位“元青”帮自己对付外戚。

    真是流水的尚书令,铁打的李沈王徐,不知谁会这么倒霉被选中掺和这等事。

    裴靖一时十分感慨,不由得看了宁宴一眼,随即自信地做出判断,那个倒霉鬼肯定不会是宁宴。

    也不得不说,李沈王徐作为人臣发展至今日这般地步,“弄权者”已不足以形容他们,他们比坐在皇位上的文氏更像是制造并赋予他人权力的“掌权者”——人人依靠,人人忌惮,看不惯又轻易动不得。

    好比李制作为贵族党魁站在最前端一样,文氏便像是受权群体的首领,也站在最前端,与外戚家族合作,用这些家族赋予的权力控制着层层官僚和百姓以维持大凉的正常运转,黎庶只看到血肉汩汩流入皇家,但真正有用的、血肉中裹挟的丰厚膏脂却流向了外戚家族。

    “你说他怎么还不篡位?”宁宴皱着眉头托着下巴,那日文御问的问题他至今没有想通。

    “不患寡而患不均,”裴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单一个李氏只手遮天的话他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谁让他还有三个好盟友。”

    大家都是一衣带水、同气连枝的兄弟,百年时光已过,个中利益关系早已结成一团,高门深户的阴私秘密每家每户手里都有一本,谁都不想先踏出那一步,成为另外三人的眼中钉,若有谁犯了忌讳,不待旁人如何,他的兄弟们便会先要了他的命。

    “原来如此!”宁宴恍然大悟,默默记下裴靖所言,回去好学给文御听。

    “说到底,都是文帝朝惹下的祸事。”这番话不止裴靖敢说,大凉人都敢说。

    文帝是个情种,却不是个好皇帝,若非他因文献皇后而对后族李氏无限纵容,李氏和外戚也不至于持续坐大,以至今日将文氏子孙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程度。

    裴靖忽然记起宁宴曾说过,文御对林幼薇十分钟情,只是不知其人比之文帝钟情文献皇后如何,私心甚重的皇帝着实可怕。

    “不提这些人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那日幸好你及时来报,我才有机会制止大父,大父虽碍于颜面未曾更改敕书,却也并未深究,”宁宴满怀感激,紧紧握住裴靖双手,夹着嗓子腻腻歪歪地说要报答,“我险些身败名裂,有幸得卿卿搭救,我愿以……”

    “回回都是以身相许,”裴靖不等宁宴说完便抽回手,不屑地撇嘴,“一点都不真诚!”

    “哪里不真诚了?”宁宴这下不乐意了,这分明是他此生最真诚的愿望,“这话我只跟你说,你不可以误会我!”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裴靖听来却是灵光一现,当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