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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忠君忘己

    忠君,忘己。

    当千斤重的墓门隆隆关闭,当黄土在青天下聚起坟堆,裴靖,这位刚刚上任没多久的新任太微,耳边仍然回荡着这句言简意赅的叮咛。

    穆昭胸口喷出的血热烈滚烫,在尘埃里开出鲜红的花,为先帝的灵魂引路,也印证着她乏善可陈的一生——心中无己,目中无他,誓死效忠唯一的君王。

    这样简洁明了的人生轨迹,现在成了裴靖唯一的出路。

    她将要在这条窄径上独自前行,过往所有的努力都成为了泡影,纵使武功盖世也抵不过一句“当杀”,纵使志向未竟也不得不三缄其口,她将包括生与死在内的一切都系于皇帝文城一人之身,将所拥有的一切都奉予这个陌生人。

    更奇怪的是,她说不出心里的感受,无悲也无喜,不似天市焦虑悲痛,亦不似宁宴疑惑愤懑,仿佛没有心,只有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和一具空荡无所存的躯壳。

    她以为自己会感到不公和怨怼,然而并没有,反倒觉得理所应当,因为她是日躔禁卫军。

    这个军号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小重山上每个人的心里和脑海里,纵使想得再多,也想不出它圈禁的范围,它是枷锁,也是习惯,更是信条,不必时时宣之于口,也会永远顺从,永远无法违背。

    或许它可以换一个更具象的名字,叫做“忠君爱国”。

    夜晚,行者至宿所过夜。

    裴靖试图将自己的“忠君”表现出来,但文城拒绝了,令她退下,不必守着,她的心情霎时变得复杂起来,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总之暂且听命躲避。

    她走向屋后花园,那里远离灯火,但离文城很近。

    谁知园中已有人在,那人笔直地站在一棵枯树下,人影和树影融为一体。

    她悄悄摸上刀柄,准备先发制人。

    “是我。”风里传来温柔如太息的声音,来者按住她的手,抬手摘去她脸上的面具,低头准确地咬住了她嘴唇。

    裴靖身心一松,各种难言的情绪夹杂着积蓄了半年的思念霎时间迸发,一股脑地涌上心头,“阿迟……”

    对方没有说话,只将她尾音吞下,双唇辗转难分,舌尖勾连抵弄,呼出的气息逐渐浓烈迫切。

    奚迟一手紧紧搂住裴靖的腰,一手从头发摩挲至脊背。

    裴靖枕在他肩上,心里着实委屈,手臂忍不住又收紧了些。

    “等等……”奚迟像是感到窒息一般做了两个深呼吸,赶紧转移注意力,“你的伤还疼不疼?”

    “不碍事。”裴靖知道这人在想什么,遂故意使坏,踮脚歪头,一口咬向对方的咽喉。

    她喜欢听奚迟动情时又哑又紧的嗓音,像一匙掺了花蜜的红豆沙,馥郁又缠绵。

    奚迟果然禁不住逗,颤抖着用力抱紧了她,只恨不能融为一体,“别这样,这里不行……等我们回去,我去找你,任你处置。”

    本是温存缱绻的话,裴靖听了却冷了心神,旖旎的情思在寒风中迅速结冰、崩解,“我不,我不想回去。”

    奚迟拢紧手臂,将她扣进怀里,微微低下头依偎在她头顶。

    二人迟迟未语,却又好像已说过千言万语。

    “阿迟,我不想做太微。”看到奚迟,裴靖不必刻意沉思,心里那点奇怪便一下有了答案,她心有不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诉说这份不舍。

    “我知道,我都知道。”奚迟轻声应答,一下一下慢慢拍着裴靖的脊背安抚她,“莫怕,若你实在不愿,我定会想办法帮你,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宴哥也会。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哪怕他明日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你。”

    裴靖深知奚迟所言不假,但她不愿意,她不愿将奚迟、乃至于宁宴,两个无辜者的人生也绑上这条随时可能沉没的船。

    “我不怕,我是太微,会一直庇护你们。”释然是一瞬间的事,不过她心里很清楚,只所以“释然”,是因为没得选,若她拒绝,便会立刻因“不忠”被处死,若接受还能多活几日,再为奚宁二人筹划一番。

    协助宁宴是她和奚迟的执念,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和抱负将为宁宴铺开一条坦途,在宁宴手中开出繁花,她不会放弃,哪怕只剩一天、一个时辰,她也要拼尽全力将宁宴再往前推一点,即使只前进了一尺一寸,她也死而无憾。

    “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要你跟随我。”她听着奚迟的心跳,不希望它停下,透过心跳,她听到了前进的脚步声,“你不是说要帮助宴哥达成所愿吗,他大有可为,别让他戛然而止。”

    说罢,她笑了笑,“说不定陛下可以长命百岁呢!”

    话虽如此,可二人心知肚明,这并不是太微一职最令人抗拒的原因。

    奚迟沉默良久,缓缓道,“抱歉,请恕我不能听从。”

    裴靖愕然,“我们不是说好……”

    “宴哥不是傻瓜,也将要及冠,他是一个可以独立思考的人,也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曾说过,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在他喜欢且正确的路上走下去,是提醒他当何为,而非强制他必为之。”奚迟握着裴靖的手,低头直视着裴靖的眼睛,明澈如星的瞳孔上印着一双瘦削修长的身形,再无其他。

    他想拼命告诉裴靖,他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坚不可摧,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的念头,“我和宴哥一样,愿意为所有决断的后果负责,无怨无悔,你其他所有的话我都可以听,唯独这个不可以。”

    夜色深沉,裴靖看不清奚迟的面容,却将那双花瓣似的幽邃深沉的眼瞳看得清明。

    她还想继续反驳,但见奚迟蓦然抬眼,浅浅后退一步,唤了声“宴哥”。

    裴靖闻声回头,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提着一盏巴掌大的小灯笼朝这里悄声走来。

    “就猜到你们在这里!”宁宴吹熄灯笼,将灯杆别在腰间,“我打听过了,这是大父的决定,大父只告诉了穆昭姨一人,穆昭姨今晨才告诉表哥,但原因表哥死活不肯说。”

    他自责地敛下眼眉,对裴靖说了声“抱歉”。

    奚迟捶了他一下,“这并非是你能决定的,你说什么抱歉。”

    先帝的决定?

    裴靖这下当真有些想不通了,她想了无数个千奇百怪的原因,唯独没想到这一点,“先帝果然一直在盯着我吗?为什么呀?”

    “这不可能吧?”宁宴皱着眉,掐着下颌寻思了半天,“我已经很久没在大父面前提过你了。”

    “你不提他便不想了吗?”裴靖无奈地看着宁宴,先帝又不会隔一天即失忆,怎可能宁宴一住口便全忘了。

    “可是听表哥的意思,这非但不是坏事,而是一件好事。”宁宴愁得使劲挠头,“但我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好的,好在哪儿啊?”

    裴奚二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好从何来。

    “你愿意接任太微吗?”宁宴转而问裴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裴靖的脸,似乎想通过神色表情来辨别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

    裴靖哑然失笑,“这是我能选的吗?”

    “当然!”宁宴应得甚是干脆,仿佛日躔卫是他说了算,“只要你不愿意,我便想个办法……”

    “我愿意。”裴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迫不及待。

    宁宴的意思与奚迟所言如出一辙,只要她不愿意,他们便想办法把她换出去,走明路是万不可能的,只能死遁,从此彻底离开日躔卫,隐姓埋名或换个身份游走在明暗之间。

    “是这个意思吧?”虽是问句,裴靖的语气里却满是肯定。

    宁宴眼中的光亮渐渐消散,他沮丧地点点头,垂着眼睛不说话。

    裴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离开日躔卫,除非我死。”

    日躔禁卫军成立至今,从未出现过叛逃之人,固然是被幼年时期便开始反复灌输的“极忠”思想禁锢,营里也不停地进行筛选,但人性终归是复杂,总有怀疑挣扎的一天,之所以挣扎过后还愿意留下,皆源于内心对“抛弃”的逃避。

    毕竟大家都是一群被家人抛弃过的人,留在营中未必能过多安逸快乐的日子,但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寻回你,将你安葬,为你祭祀。

    日躔禁卫军永远忠于日躔禁卫军,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兄弟姐妹。

    “我今日只是一时惊诧没有反应过来,我想我别无选择,”裴靖再次拒绝,“祸福相依,我们静观其变。”

    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加害同袍,虽不知文御为何认定这是好事,但既然那人这般说了,她便暂且认同,先帝的决断多半是为了宁宴,即便不全是,也至少有一半是,若果真如此,她倒是愿意接受“委托”,并为之尽心竭力。

    一直没有说话的奚迟忽然开口,“殿下的言外之意应是此事有利于宴哥。”

    论脑子还得看阿迟。

    裴靖抿着嘴,悄悄勾住奚迟的手表示赞同。

    奚迟立刻回握住这只不老实的小手,攥在手心里像小兔子一样又暖又软,一时忍不住轻搓揉捏起来。

    裴靖脸一红,“嗖”地抽回手。

    宁宴正为奚迟的话感到疑惑,并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顾着挠头,“是吗?那是怎么个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