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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户枢有蠹

    新科取士共八十人,三十名进士,五十名明经,一场加试,两道时务策,几乎全军覆没,个中所涉及的舞弊手段可谓五毒俱全,冒名、冒籍、代笔等等不一而足。

    文御气得脸色煞白,强撑着回到东宫,吼完“三司彻查”便晕倒在座上。

    裴靖现在对那张暗金雕龙的丝绸软座一点都不好奇了,不到一年的工夫,文御这般性格温良之人亦因政务不善而多次失态,还被气晕了两回,体弱是真,做皇帝容易折寿大概也是真。

    本次舞弊大案查得很快,不出二月便有了结果。

    虽事先猜到科举舞弊不会只有冒名顶替这种简单伎俩,但没想到这些蠹虫玩的花招极其胆大妄为,借行卷、温卷之名收受贿赂致解头三易其人都只能算是寻常事,指定府州荐送的举人可免试登第、主司违规公荐通榜亦成“惯例”,林林总总简直骇人听闻。

    从下至上,从外至内,从举人、生徒至主司,几乎找不出一个干净环节。

    三司溯源,发现舞弊之风由来已久,积弊源头自不必说,然此事压至今时今日方被揭穿绝非仅天子失察之过,必有众人为之隐瞒,况且科举涉及整个官僚集体,单一元青不可能经年累月上下其手而不为外人所知,个中定有其他势力参与。

    一番追究下去,果然牵连甚广,元党得赦之人再次获罪,外戚成员亦未能幸免,一时朝班位空近半数。

    虽可以肯定有外戚手笔在内,但裴靖仍以为案发在于文御临时起意打了有司一个措手不及,直到见到侍疾的李英娇她才意识到,即便没有加试,也会有其他“临时起意”的环节出现,靶子已就位,只差一支箭,文御的加试于外戚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

    想来李制定十分感谢文御,连带着李英娇都体贴了许多,这位比太子还要尊贵的太子妃难得亲手端着汤药,握着丈夫的手,劝说丈夫“良臣难得,莫要置气”,可惜浓妆艳抹并不能掩盖住脸上的试探与算计。

    文御抽回手,低垂着眼睫,表情淡漠地“嗯”了声,不抬头,也不接汤药。

    见裴靖这个外人杵在一旁看着,李英娇有点挂不住脸,表情悻悻地将汤药放在案上,叮嘱张赋秋好生伺候文御,便冷着一张脸离开了。

    人一走,文御眉眼间的冷漠立刻被喷薄的怒火挤满,气得嘴唇发青,一脸灰败。

    裴靖见状,立刻明白了李英娇所言的含义——舞弊案不可能只处置元党嫡系,其他余孽、尤其是曾任职考功司的杜鉴当如何处置,此事最终是流于警告还是形成实质,皆看文御的选择和接下来的表现。

    为了彻底扳倒元党余孽,李制可以不在乎暂断几条臂膀,但文御根基不稳,可用之人亦有限,不能不在乎。

    其人果真睚眦必报,毫无忠义可言。

    裴靖端着药,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看药,再看看气若游丝的文御,又叹了一口气。

    张赋秋说去送太子妃,把药一递便一去不回,眼看药快凉了,她端得手都酸了,文御到底喝是不喝?她还着急回宫观当值,哪能一直在这儿浪费时间,“殿下,该喝药了。”

    文御有气无力地摇头,“喝不下,倒了吧。”

    裴靖不敢听文御的,眼下殿内只他二人在,文御所言无人为证,万一倒药时被人看到,怀疑她苛待太子,她可说不清。

    看在这人是太子的份上,她好言相劝,“殿下请以身体为重,勿令亲者痛、仇者快。户枢有蠹,只手遮天,张扬跋扈,犯上作乱,诛之仍需仰仗殿下……”

    “太微,”文御蓦然打断这段没有一丝感情全是敷衍的劝慰,“你是亲者还是仇者?”

    “臣非仇者。”裴靖觉得这话问得属实多此一举,即便她是仇者也不能认。

    “非仇者……”文御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脸上露出个清浅的笑容,“还烫吗?不烫端过来吧。”

    裴靖松了口气,扶文御坐起来,用金匙喂着。

    喂到一半,文御突然发问,“你很急?”

    裴靖一怔,连忙否认,“臣不急。”

    她确实着急回宫观,但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那你是想呛死我?”文御气笑了,这一匙接一匙的,上一匙还没咽下去下一匙又塞进来了,恨不能掰开他的嘴给他灌进去。

    裴靖干干一笑,放慢了速度,她哪里知道文御喝药有这么多讲究,汤药也敢一口一口慢慢咽,对自己可真歹毒。

    好歹喂罢,她起身告辞,文御却拍了下床沿让她坐,她只好又坐回去,听听这人要说什么。

    “杜鉴此人,你以为如何?”文御说到这个名字时微微皱了下眉。

    “唐少师德厚流光,宋中丞高节清风,舒祭酒虚怀若谷,林宾客材优干济,宁补阙……光明磊落,画凌烟、上甘泉指日可待,殿下唯缺七窍玲珑、守经达权之辈。”裴靖将文御看重之臣夸了个遍,但未明说杜鉴行是不行,她才不去挑拨君臣关系,免得事后背锅。

    “怎么不说说你和星纪?”文御眼中含笑,表情一生动起来,气色看着便好了些许。

    “星纪遇事必熟思审处,计出万全而后行,臣远不及矣。”裴靖说来惭愧,别看奚迟武艺不如她,但那人出任务很少受伤,在营里是出了名的谨慎、平稳。

    文御颇为赞同地点头,“星纪如此年轻,定力却如百年苍松,谋而后定之功非同小可!”

    正因如此,裴靖才爱藏于奚迟身后,由其深思熟虑后代而言之,刚好可以弥补她言语迟钝尖锐之弊。

    “其文章工笔亦佼佼,可谓云霞满纸。”文御甚是欣赏奚迟,无师自通至这般水平,天赋、努力、喜好缺一不可。

    裴靖点头称是,奚迟擅长文画音律,恰是世家子弟惨绿少年所好,故与宁宴十分投契。

    “但我独爱你锋芒毕露,动心忍性。”文御说这话时目光炯炯地盯着裴靖,表情看上去认真又开心,笑容亦昳丽。

    裴靖听了却开心不起来,她不觉得此人只是单纯地想夸她,多半是有所求。

    然而接下来的几刻钟里,文御只是同她东拉西扯,无聊的话说了一堆,却迟迟不说有何事,正当她耐心耗尽准备再次告辞时,这人终于开口说起正经事。

    “你同五郎可是已结为连理?”

    裴靖一个激灵,立马坐直身体,“并未。”

    “我欲与五郎一门亲事,你意如何?”

    文御看似在征求意见,其实只是通知罢了,裴靖深知这一点,当即站起来恭敬答道,“回殿下,他人家事,臣不便插手。”

    这话直接将事若不成,文御想找她劝说宁宴的意图一并拒绝。

    “你呀你呀,”文御笑出了声,“你还是如此谨慎,生怕引火上身。”

    奚迟的谨慎在于安稳成事,而裴靖的谨慎则在于独善其身,她觉得这很合理,并没有错。

    “你拒绝了五郎,可是因为有心上人吗?”

    见文御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裴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并非如此,臣没有心上人。”

    闻言,文御看她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星纪算什么?”

    “星纪是臣的连理,并非心上人。”裴靖不明白他怎会对此穷追不舍,难不成想抓她言语中的漏洞去找奚迟挑拨?她略一思忖,诚恳道,“臣不能成婚亦无法生育,按心上人的标准来看,他不是。”

    文御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惊诧挑眉,“谁定的标准?”

    “泸州军府兵裴明礼。”

    文御登时失笑,“那小子骗你的,只要你心里喜欢,那便是心上人,你喜欢谁?”

    果然,裴大和宁小五一样靠不住。

    裴靖暗地里翻白眼,乖巧答说,“臣喜欢冬晚姐和春早姨。”

    “你、你居然喜欢……”文御瞳孔巨震,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迟迟说不出话来。良久,他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笑罢,他幽幽叹气,神色凝重且忧郁,“既然如此,我欲将长平适与五郎,六月底长平及笄,八月中五郎及冠,时间刚好合适。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裴靖略一思忖,按宁宴最近频繁向她表露心意的行为来看,她觉得文御放心放得太早了,此非天子赐婚,尚有回绝余地,万一两人都不同意,至时文御非但不能放心,反而会更加糟心,若当真想成就此事,不如请文城赐婚。

    她刚想说出自己的建议,外面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

    奚迟在门外通报,“殿下,左补阙宁宴求见。”

    裴靖趁机提出告辞,这次文御没有继续留她。

    走到殿外,奚迟偷偷牵住她的手,初春的日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发梢,眉眼分外温柔,“虽然你的心上人很多,但我的心上人只有你一个。”

    “真的吗?”裴靖眼睛一亮,又有些迟疑,“可我觉得我还不够完美。”

    “不一样的,”面具藏不住奚迟脸上的笑意与雀跃,“尽管听我的便是,我永远不会骗你。”

    裴靖听话点头,反过来叮嘱奚迟一会儿务必看好宁宴,别让宁宴因为赐婚的事跟文御闹起来,此外还有一事提醒他,“荧惑发现京畿三道世家有南迁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