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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万菊登高

    文御试探的结果便是以盛元济为首的一众南士纷纷以“不忍生灵涂炭、社稷不保”为由乞骸骨,他们当然不是真心要走,文御心知肚明,虽因之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他清楚后党和侨姓的阴暗心思,也清楚南士的重重顾虑,可惜无法兼顾,更无法自由选择,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日,南戎使者一行二十人入京,一派傲慢地押着布帛钱回归大邺,朝中因此哭声震天,李制更恨不得以头抢地。

    文御见其悲恸情态十分不忍,却懒得阻拦,李制这种人哪会当真狠下心肠上演死谏的壮举。

    果不其然,李制最终毫发无伤地下朝回家,继续享受他的荣华富贵。

    二十多年前冲锋陷阵大败南戎与回鹘联军的李大将军,二十年后变成了平平无奇贪生怕死的秦国公,甚至秦国公的封号亦将不保,毕竟这是独属于国丈的特殊尊荣。

    杜盛二人对此很满意,文御的偏颇意味着皇室皇权对他们不止有虚无缥缈的尊重,还有实打实的顺从,这是过往数百年间他们不可遇亦不敢求的结果,家族振兴近在咫尺,自此,对文御愈加追捧。

    有此二人为表率,他人何敢不从,自是越发尽心竭力。

    北士默不作声,南士尽忠职守,没有派系与私人恩怨,只有文化与信仰的差异,朝中形势一片大好,蒸蒸日上。

    裴靖承认这般虚假的繁荣很是诱人,倘若她只是一名普通官僚,或许当真会就此放心,相信大凉那些腐烂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

    宁宴失去了北上参军的机会,只能继续留在望京,既然已经知道他来了,便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文御光明正大地恢复了他的官勋爵位。

    无人关心宁宴缘何脱身囹圄,多的只是庆幸。

    李制积极声称前案只是误会,一切皆罪臣元青所为,桩桩件件尽是元氏余党构陷,宁宴最干净无辜不过,为示拉拢,他甚至赠予宁宴一座豪宅,位于延安坊东部,面积不大但胜在位置绝佳,西侧毗邻朱雀大道,北侧出门即是距离东宫最近的应安门,东侧邻坊为望族高官聚居的望星坊,距离东市只隔了三条街。此处相当于京城正中,去哪儿都很方便。

    李制既然敢给,说明宅中猫腻不多,不过遍布眼线而已,故文御毫不犹豫地帮宁宴接了,并迅速朝北街开了大门,出入不必与两坊邻居同经一街,同时将裴靖以侍女的名义赐给宁宴,助其料理“家事”。

    裴靖并不担心会有人认出她便是宁宴结交的那位江湖人士,总归现在是太子所赐,那些弯弯绕绕极多的人会自圆其说。

    可宁宴不放心,许是魏凤川那番举动令他心有余悸,他给裴靖准备了一条厚实的面纱,无论走到哪里都戴着,若问则言“面有瑕疵”。

    纵使恩宠加身,同僚交好不断,宁宴在杜盛等人眼中仍然只是个无家无业的没落贵族,最多算是个太子幸臣,便如同裴知书一般,没有家族资源加持,前途和势力都了了,不足为惧,因而对宁宴不过表面奉承有加。

    伊氏与凉国侯府的交好则在意料之中,宁宴虽有警戒之心,却不妨碍他与伊南星成为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常常相邀出游。

    时至重阳,黄英漫山遍野,犄角旮旯里充斥着菊花特有的那股微苦的馨香。

    杜盛虞温四家合力,在青螺山办了一场万菊登高宴,敬邀文御参加。

    文御也想散散心,机会难得,遂未曾推辞,且将两位良娣也一并带了过去,顺便还带了一位扮作侍女的侍御医。

    宴会过半,伊南星邀宁宴往菊园赏菊,不过并非只他二人,同行的还有伊南星的胞妹伊十六娘。

    自知晓伊氏有意联姻,宁宴对伊氏防备之心日盛,今见伊十六娘随伊南星前来,不禁百般警惕,让裴靖时刻注意暗示,随时准备跑路。

    伊十六娘对宁宴很感兴趣,宁宴今天穿了一件火红暗花的翻领胡服,与明艳疏朗的长相和灿若朝阳的笑容相得益彰,这种风格貌似很对伊十六娘的胃口,一双潋滟秋波黏在宁宴身上移不开。

    宁宴被她盯得头皮发麻,直往裴靖身后躲,看上去比伊十六娘还紧张羞怯。

    伊南星见妹妹表现心下立刻明了,马上找借口打发裴靖离开,“日落天凉,你回府给你们凉国侯取件斗篷来。”

    宁宴立马捂住胸口倒在裴靖身上,“我突感不适,十一娘你扶我回去坐坐。”

    裴靖赶忙搀住他,满怀歉意地朝伊氏兄妹点了点头,搀扶着宁宴离去。

    伊南星明白宁宴婉拒之意,只好识趣地问候了一句,并未追上去。

    宴罢,文御与二位良娣启程回宫。

    趁众人的注意力皆放在文御身上,宁宴拉着裴靖溜出人群,一通快跑,七拐八绕地钻进一处低矮山洞,在洞内拐了数道弯,终于豁然开朗。

    山洞尽头有一片洼地,方圆大小,垂首可见指鱼成簇,游曳草石之间,石上映着岸边花草的灰白色倒影,凌凌落落。

    洼地三面环绕瘦山灌木,野茉莉长得一人多高,正值花期,浓香馥郁一大片,绿叶被挤到黄蕊白花之下,打眼望去宛如织了绿花的乳白色绸缎,碎叶落英围着洼地铺了一圈,被风吹得四处飘流。

    “这里好不好?”宁宴喜滋滋地拉着裴靖往丛深处走,香气尽染,“我上个月便发现了,终于有机会带你来瞧瞧。”

    裴靖失笑,“感情你在酒肆一点儿没闲着。”

    宁宴什么也不说,只是嘿嘿笑。

    花丛里有个缺口,临水堆着一块平坦巨石,容纳四五个人绰绰有余。

    宁宴拉裴靖过去坐,刚坐下便眼睛亮亮地凑过来,“可以亲亲嘛?”

    裴靖见此处正对着山洞出口,羞赧地躲开,“小心有人来。”

    “那我们到里面去。”宁宴话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羞臊,好像方才在伊十六娘面前畏畏缩缩的不是他。

    他将裴靖推进一旁的花丛里,哪知刚搂住腰便听见不远处的山洞里传出纷乱的脚步声。

    裴靖一脸“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宁宴又气又疑,偷偷扒开一条缝隙偷觑,不速之客陆续走出洞口,他定睛看了半晌,轻轻“咦”了声。

    见他神色有异,裴靖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来者何人,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是熟人,否则被人发现他二人在此衣衫凌乱,日后可没脸见人了!

    “杜鉴、盛元济,虞监德、温如晦,没了。”

    杜盛虞温,四位家主到齐了。

    裴靖震惊又慌张,生怕被那四人发现,搂着衣裳坐在花丛里动也不敢动。

    宁宴将她圈在怀里,用衣袖挡住她上半身,屏住呼吸窥视着四人的一举一动。

    好在四人并未深入,在靠近出口的那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以令他们看清密密匝匝的花丛里是否有所藏匿。

    宁宴松了口气,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莫名红了一层,表情隐隐有些激动。

    裴靖指指外面四人,又指指脚下,歪头看着宁宴。

    宁宴无声辩白,“我不知他们会来。”

    裴靖无话可说,盘腿托腮,一脸木然。

    宁宴却是不由分说地掀开她面纱,捧住脸颊用力吻了上去。

    裴靖惊骇地瞪大眼睛,眼中满是“这种场合你都敢”的惶恐神色。

    山间一阵细风刮过,吹得枝叶飒飒作响,摇晃不止,宁宴趁机抱起裴靖坐在自己身上。

    裴靖吓得浑身绷直,好不容易被安抚着松了心神却又闻花外声起。

    宁宴很用心,裴靖听得也很用心。

    声音遥遥,语句很不清晰,她勉强听见温如晦在唉声叹气,似是悲叹北方烽烟迭起,军阀只顾争夺地盘,却不想如何将戎贼赶出大凉。

    虞监德连声附和,同温氏一般感慨。

    盛元济却冷哼一声,呵斥二人胡言乱语,白日做梦。

    杜鉴哈哈一笑,温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未有责怪之意。

    盛元济忽而提及李制倡议北伐之事,话里话外皆在嫌弃虞温愚钝,竟替居心叵测阴险狡诈的北方侨族说话,显然已看穿李制意图通过北伐总揽大权、排除异己的伎俩。

    杜鉴说话的声调一直压得很低,唯独最后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时不我待,诸位当勠力同心,襄扶太子,兴我大业!”

    盛元济还是那副横眉冷对的样子,嘲讽杜鉴将趁火打劫之举说得清新脱俗。

    听到这里,裴靖脸色终于变了变,对南士再度改观。

    宁宴以为她哪里不舒服,赶紧放缓动作,凑过去轻轻亲吻她脸颊,“怎么了,疼吗?”

    “我一直以为这些高门豪族虽孳孳为利,只为门户私计,但好歹有数百年家教潜移默化,秉性理想当与民有舜跖之别,秉节持重亦不在话下,谁曾想竟也是短视肤浅的鼠辈。”裴靖知道自己没资格鄙视杜盛之流,可他们毕竟是正经食君禄的官僚,与日躔卫有着天壤之别。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替文御分忧才是他们该做的,而不该坐在这里商议如何利用江北战乱巩固江南权势。

    宁宴搂着她的腰,几番欲言又止,脸上表情极为复杂,“这个时候你竟还有心思听他们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