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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传召大宁府各府尹的令信由传令骑兵快马发了出去。整个梓阳城都在议论着几日后要召开的军政大会。毕竟这是裕和镇在安陵雪治下的首次施政方略定调大会,跟所有裕和百姓都息息相关,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军政大会的日期未到,一桩大案却先一步抢占了裕和镇百姓的目光,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桩案子,原是平常的街市巡查,最终却演变成大军镇压的平叛大戏,足足让好事者惊叹连连,也让一些有心者心有余悸,惊恐不已。

    案发之后,很快就有官府卷宗提报到安陵雪这里。此刻,安陵雪正一字一句慢慢看着卷宗上的大致案情记录。

    名为高铨的捕头,昨日带领一众捕快在丘桥郡街市巡查,路遇几名可疑人员。捕快上前盘问的时候,可疑人员随即躲入一家酒楼之中。捕快上门盘查,却遭酒店掌柜和小二的阻拦。

    卷宗备注,此家酒楼为范家产业。

    那几名可疑人员,在酒店接应下,从后门逃出。捕快们甩开酒店掌柜和小二后,对可疑人员穷追不舍,一路追随到范家庄。眼看可疑人员从正门进了一家高门大宅,高铨上门要求门口守卫家丁交出被追捕的人员,却遭家丁矢口否认,言未曾见有陌生人进入大门。在高铨与家丁争执不下之际,范家家主范示恩从内门走出,指着高铨高声大骂忘恩负义之徒,以下犯上之辈,并令家丁将所有捕快轰出家门。

    卷宗还备注了范示恩的三女儿,嫁于何正为大夫人。

    于是,争执变为推搡,最终升级为棍棒互殴。奈何范家家丁众多,捕快们鼻青脸肿逃出范家庄。鉴于对方势大,且阻碍执法,高铨向大宁军求援。

    大宁军接报后,派出军队将范家庄团团围住,并勒令范家家主束手就擒。不料范家家主拒不就范,还喝令家丁披甲执锐抵抗对峙。在多次喝令之后,大宁军以范家叛乱之名,下令军队强攻。

    是役,范家400多口人(含家丁婢女),死亡200多人,余下皆收押在府衙大牢。范家产业,田地、酒楼、赌场、作坊等等皆已被查封。

    安陵雪越往下看,怒气越是上扬。待完整看完后,她狠狠将卷宗往案上一拍,高声吩咐道:“让军师立即来见我!”

    看到高铨的名字,安陵雪内心就已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何况如今裕和镇在大宁军掌控之下,任何一个本地家族,只要懂得审时度势,在这个节骨眼只会夹着尾巴做人,绝不敢飞扬跋扈。想到伊明弘前几日还处处迎合自己的想法,却不想阳奉阴违暗中搞了小动作,安陵雪越想越是气愤。

    伊明弘匆匆赶来见安陵雪。简单见礼后,伊明弘先询问道:“郡主可是着急要定夺军政纲要?我刚拟好一份,正要呈请给郡主过目。”说完伊明弘将手中的公文纸轻轻放到安陵雪案上。

    安陵雪并不接茬,而是冷冷发问:“昨日范家的大案,可是你一手操办的?”

    伊明弘见安陵雪语气不善,同时也清楚事情瞒不过去,索性开诚布公道:“确实是我操办的。郡主须知,斩草不除根,必成大患啊!不止范家,今日我用涉嫌反叛之名,派军围了朱安郡何家、丰阳郡刘家。何家拒捕,已被剿灭。刘家家主就很懂事,举家束手就擒。现在刘家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扣押在府衙里。哦,忘了告诉郡主,刘家是何正二夫人的娘家。”

    听闻此言,安陵雪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指着伊明弘骂道:“放肆!我给你权力,是让你如此胡作非为的吗!”

    安陵雪深吸一口气,“我早已明言,此番战事,只要乔氏王族的人头,你为何牵连无辜?如此食言之举,置我于何地?我举兵反叛梁殷,是不忿梁殷王族对我家族的污蔑。而你现在在裕和镇的所作所为,让我与梁殷王族有何差异?”说完这些,安陵雪眼眶已微微发红。

    面对安陵雪的强烈斥责,伊明弘依旧镇定自若:“容臣明禀。郡主早前的告令,明确只要梁殷王族的人头。但您发现没有,高铨投诚的时候,首先杀的可是裕和裨将军何正。按理说,何正身为裕和最高长官,他身旁的防卫措施,要比二王子高了不止一个等级。但高铨依然义无反顾这么做了。郡主不觉得奇怪么?”

    安陵雪还在气头上,并没有接话,仅用目光狠狠盯着伊明弘。伊明弘明白郡主这是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他不敢怠慢,继续道:“第二个疑点,高铨是读书人,正常要走的是仕途,但他偏偏任了一个小小都伯武官职。第三个疑点,高铨来投诚的时候,相比于封赏,他明显更看重的是郡主能否信守对裕和军民的处置承诺。”

    “当时我就猜测高铨是受了不公的待遇,才对何正心生怨气,继而借着郡主的告令,行险刺杀何正。但我转头一想,高铨如果是为了私怨,是没可能纠集这么多手下追随他谋反的。故而后续在与高铨面谈的时候,我直接问了高铨的动机。其中真相,虽有偏差,但跟我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何正凭借着梁殷外戚的身份,领了裕和镇的掌控权,在裕和一手遮天。而他的大夫人、二夫人娘家两个大家族,又打着何正的旗号,在裕和胡作非为、巧取豪夺,致使裕和百姓怨声载道。像高铨这种读书人的晋升通道,也屡屡被何家、范家、刘家从中作梗排挤顶替,从而只能转投它途。”

    “何家、范家、刘家这种压榨百姓,吸食民脂民膏的大家族,在裕和百姓眼中,绝对是死有余辜。大宁军剿灭收押他们,不少百姓还敲锣打鼓奔走相告。”

    “另一方面,我也是出于对大宁军的考虑。我早前就提醒郡主您,大宁军的犒赏难以为继。趁着这次变故,收缴大家族的钱银、土地,顺水推舟就能把大宁将士的犒赏问题解决一大半。”伊明弘最后补上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解释。

    不料安陵雪听了怒气更甚:“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你是军师,我不信你不懂依律行事的重要性。不经审判、明正典刑,就妄下屠刀,根本不是正道之举。你的出发点从一开始就错了,后面再多的解释都于事无补。”

    伊明弘不明白安陵雪所说的这些道理吗?不,他清楚得很。但他不得不如此行事。安陵雪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她还是用理想的目光看待世间的一切,根本不知道,军心的凝聚与持续,不是空有大义的名分就能维持下去的。大宁军已经不是曾经为了自己家园,可以前仆后继与敌人鏖战不休的军队了。从大宁军踏出大宁府之后,能维系军心的,只能是实打实的战功和奖赏。

    大宁军接连打了几场大战,耗费了大宁府无数钱粮。如果仅仅取了二王子的首级,就退师回返,大宁军士没有得到应有的犒赏,军心涣散就会成为必然。后面还如何对阵北面虎视眈眈的大王子的梁殷大军?

    大宁军的犒赏拖延不得。越拖,对士气的打击越大。伊明弘也想按部就班,对何家、范家、刘家进行明刑正典。可惜,他没有时间。大宁军的军心没有时间。

    这些想法,一一在伊明弘脑中盘绕不去。但自始至终,伊明弘都没有出声反驳安陵雪的斥责,他只是低头默默承受着安陵雪的怒火。

    安陵雪见伊明弘低头沉默,一副不肯退让的态度,心中愤懑不已。她一挥袖子,冷冷道:“你退下罢!”

    伊明弘离开后,安陵雪一个人在堂中闷闷不乐。她随手拿起请示文书,眼睛看着文书上的字迹,思绪却止不住回想刚才的争吵,结果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说到底,伊明弘瞒着安陵雪独自行事的行为,深深伤害了她的感情。自安陵雪还小,伊明弘就在武安侯手下做事。安陵雪打心底对伊明弘就有一种信任感。经过武安侯变故一事,对伊明弘的信任,已经上升为值得依靠、值得托付性命的牢固君臣关系。而这次的事情,却让安陵雪非常难受。失望、被背叛、不被支持,各种负面情绪纷至沓来,让安陵雪根本静不下心来处理政务。

    安陵雪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文书,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速召高铨来见我。”

    高铨赶来面见安陵雪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应该是从城外赶回来的。

    堂中烛光映照着安陵雪的侧脸,阴晴不定。安陵雪也不客套,直接对高铨说:“何家、范家、刘家曾今对百姓有哪些所作所为,你讲给我听听。记好了,刘家人如今都在府衙押着,我随时可以找人对证。你只有一次如实相告的机会。”

    高铨一听,马上明白安陵雪召自己前来所为何事。他当即也不迟疑,就站在堂中,将自己知道的内容娓娓道来。

    伊明弘早前对三大家族的罪行仅仅是简单带过,高铨此刻的讲述,则详细了很多。三大家族对百姓的盘剥、欺压之事,在高铨这个目击者乃至受害者口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乡下,被他们看上的田地,要么家丁屡屡上门恐吓,胁迫主家低价贱卖给这些大家族,要么给主家捏造罪名,人被捉拿,地被抢走。在市集,则是收保护费、放高利贷、赌当青楼一应俱全。看上别人的产业,就想法设法吞并掉。在官场上,拉帮结派,排挤不同路的官吏,直至换上他们属意的人选。通过巧取豪夺,三大家族硬是在裕和镇攒下了巨量土地和巨额财富。而相对的,民间百姓对他们的仇恨则越来越深,只苦于求告无门,无可奈何。

    高铨在述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安陵雪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从他通红的眼睛,以及越说越悲愤的神情,安陵雪明白高铨所说的内容大概率都是真的。而正因为是真的,安陵雪反而越发苦恼,越发拿不定主意。高铨讲述三大家族罪行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在案上的文书上摩挲着,那是早前伊明弘呈报的方略纲要。在等待着高铨来面见自己的时候,安陵雪耐着性子看完了纲要的内容。

    一桩桩、一件件三大家族的罪行,从高铨口中述说出来,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并不是高铨讲完了,而是安陵雪听烦了。如果不打断他,安陵雪怀疑高铨能讲到天亮。她挥挥手,让高铨退了下去,自己枯坐在堂上久久无言。

    伊明弘一不按律法程序办事,二绕过安陵雪这个上官擅自行事,这两件事是安陵雪最为在意的问题点。她非常迫切想推翻伊明弘的做法,但坐在堂上想了小半天,脑子里却想不出胜过伊明弘的更好解决办法,这让她很是气恼。

    最终,她气哼哼地对通传兵吩咐道:“最近几日,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打扰我。日常政务让军师去办。”说罢,就回后衙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