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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笔谈

    陆深依然不去看卢员外的脸。他只当身边没有人,唯有纸笔而已,于是竟然少了许多惊慌。却看他把纸往上头挪了挪,在空白处写道:

    “我有一事,要先问卢员外。卢员外是要举家搬迁来,还是单单添置些产业?”

    卢员外想了想,写道:

    “老夫不曾想好。若举家搬迁来当如何?若添置产业来又当如何?”

    陆深写道:

    “若要举家搬迁,可往西吴去。若只是添置产业,却须往东吴来。”

    所谓“西吴”、“东吴”,和“西党”、“东党”一样,乃是以吴国都城紫邺城为界,区分东西的划分。那卢员外家居徊上离得不远,又是读书的人,所以也明白这种意思。他提笔问道:

    “小友这番话,老夫有些不晓含义。往西吴去,有何利弊?往东吴来,怎生计较?”

    陆深心中暗暗为自己惊奇。他分明是连话都不敢说的人,如今在纸上作答,竟然思绪如同泉涌,行云流水毫不迟滞,甚至还敢反问、指教对方。他觉得心中有些欢喜,思绪越发踊跃了。他提笔写道:

    “员外要举家搬迁,便往西吴去。举家搬迁者,钱财可置产业,庄户可理佃农。西吴土广价廉,员外大可以广置庄园,读书射猎。只是有一样,这些土地和佃户都要员外自家看管着做营生。员外是外地人,佃户们若是欺生,员外带去的心腹庄客少了压不住他们。”

    那卢员外暗道:“这小后生说话实在切中要害。我便是举家搬迁,也不过能带去七八名庄客,还没有亲戚朋友照料,哪里管理得好许多佃户?”他便提笔问道:

    “若往东吴去,便没有这般烦扰了么?”

    陆深第一次这么畅快地表述自己的话语,心中欣喜。他激动之余,手握不稳笔,一下子撇到了一边,弄得纸上一摊子墨。陆深急忙把弄脏的纸收起来,又取了一张纸,继续写道:

    “往东吴去,这样的烦扰少许多。东吴那边是双层田。”

    他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写道:

    “三言两语怕说不清楚。还望员外不要嫌我啰嗦。”

    卢员外急忙写道:

    “怎么敢,怎么敢!还请小友指教。”

    陆深便写道:

    “所谓双层田者,乃是分出个田皮田骨,也唤做田面田底。田面归佃户,田底属庄主,各不相干。员外要买地,只买下田底就是,至于佃户之间如何买卖田面,又或者转租雇佣他人耕作,与员外无关,便是不认识自家佃户都不妨的。员外只管安居徊上,或搬来吴中城里,收租时节派人去一趟便可。只是员外虽然免去了管理佃户,却也不能随意撤佃。便是佃户欠租了,也要等欠租数额累积到田面价格,方可撤佃的。”

    卢员外有些吃惊,心中暗道:“我做了一辈子员外,却也到底是个坐守一方的庸夫,没有什么见识,把脑子想破了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把一份田当两份用的制度。”他心中对这样的制度感到新奇,却又不免有些疑虑,遂写道:

    “这东吴的田制虽免了我劳心经营之苦,可老夫却不知,若老夫不能随意撤佃,又不管理佃户,收不上租子来,该如何呢?”

    陆深早知他要这么问,也不思索便写道:

    “卢员外不必多虑。东吴地小人稠官多,若是执意欠租,员外报官就是。”他料这卢员外对报官有些疑虑,却又写道:

    “员外,吴中百姓大多很讲信用和道理,家里也都算是宽裕,很少有欠租之事的。员外若还是不放心,我这些县学的同学都有向官府上书之权,往后也少不得许多去咨议院的。员外捉一个来,请他做个保人,去官府报官便更不怕了。”陆深写得兴起,竟不知不觉语气促狭起来。

    那卢员外看得正合心意,当即忍不住叫道:“好,好,好。不知哪位同学愿意为我做个保人,我必有酬谢的。”他一边喊叫,一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却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方才这两个人在纸上神神秘秘写了半天话,周围的人都压不住好奇,围在身边观看。

    “怀贤向来沉默,我只当他是个读死书的。今天看他对田土制度这般了解,我才知道他乃是‘深藏不露’,才知道我乃是‘有眼无珠’!”有个青衣的少年由衷赞叹起来。

    “确实如此!”他身边另一个少年也喊起来。“诸位,我们平日里谈天论地,都只是些空口的文章。我们这些人生长在镇上城里,连农事都不晓得,弄得满嘴虚言。我看,我们得好好学一学怀贤才是!他才是我们这间书院的大贤!”众人听了,皆是一起欢呼称赞。

    原来这吴中地方小镇小城极多,有些钱财的人家往往业佃分离在镇上城中居住,所以他们的子弟大多并不晓得农事。而这些县学的学生,大多是家中有些积蓄的。虽然有少数农家子弟,但在县学也不会谈论这些,因此他们今天见到陆深的笔谈里不过略微说了些最简单的田土制度,都会如此惊奇。陆深听到同学们夸赞自己,起先脸羞得通红。但渐渐的,他竟觉得意气昂扬起来,觉得一种莫名的力量缓慢而深刻地充入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头不由地抬了起来,目光迎上了同学们的目光。

    卢员外迅速寻到了保人,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桌前,迎着看向他的陆深轻轻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提笔写道:

    “小友,恕我忘了问了。却不知吴中田土租赁价钱该是多少?”

    陆深毫不犹豫,提笔回答道:

    “双层田租额在收成的三成到五成间,荒年或丰年有所浮动。”他写得清清楚楚,又心知这样的价额比寻常租赁轻了不少,便继续写道:

    “吴中地上工商多,卢员外其实不必执着田土,只需要购置些田宅做个保底的便是了。剩余的钱不如开些或参与些铺子,获利更多。只是我门路不够,等李明仲回来了,再和员外细细盘算。”

    卢员外见了,也不管陆深到底听得懂听不懂,喜道:“好,好,好。李公子托付的人,果然靠得住。我今日有幸见到位前途无量的好后生,心中喜悦得很。阁下若是不弃,我想请阁下去间茶楼一叙,不知道阁下愿意赏脸么?”

    还不等陆深回答,那个刚才答应作保的少年便对他喊道:“卢员外,怎么我去不得么?”

    “去得,去得!”卢员外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