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列国风云录 » 第四十九章 差使

第四十九章 差使

    吴国平江府的县学里,陆深陆怀贤正捧着本小册子,坐在角落里看。

    所谓“县学”,是吴国地方上官设的学院,也是地方的学子和士人议论时政的场所。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地方官府必须参考他们的意见,但他们的议论确实能够实实在在地影响各地的政局。这是文风鼎盛的吴国在漫长的历史里形成的习惯。

    县学每五日休一日。今天是六月十六,是县学应该上课的日子。陆深作为县学的学生,也当然来到了这儿。

    他所在的,是一间偏院,偏院的主屋名叫搏雪堂。这间小院子在县学的西南块,用竹林子环绕了一圈,和其他部分隔绝开来,只有一条小石子路可以通行。搏雪堂由深棕色和黑色的木头搭建,正对面是几棵长青的老树,老树后头是一大块太湖石。搏雪堂的里头并没有椅子,而是摆了许多的蒲团。学生进门要脱去鞋子,然后席地而坐。

    今天并没有什么名士来讲课。所以搏雪堂里的大伙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偷偷溜出了门去,有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着书却说着闲话。而更多的人,把蒲团拼到了一块,围绕出一个大圆形,然后就开始了指点江山。

    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最近在吴国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的“军械失察”一事了。虽说最早捅出这杆子事情的妙居先生顾城佣不是喜欢玩弄党争的人,但这事情一但起了头,又哪里是他能控制住的呢?吴国朝廷越查,越发现这军械出问题的还不止棉衣棉被一类,什么船只形制、牛驴配置、料草储备种种都有些或大或小的毛病。东党西党的人互相指责,吵闹得不可开交。

    平江府地方上的学子,当然是偏向东党的多。陆深一面假装看书,一面提着耳朵偷偷听他们的议论。陆深不是个不关心时政的人,反而是个忧国忧民的性格。他自问胸中的墨水学问和对事情的见解比他的同学们强不少,但他一到人前就说不出话,脸也红心也跳的,虽然有千言万语,却偏偏不会表达。他的同学们很少听他说话,更不知道他胸中的丘壑,只把他当作死读书的书呆子罢了。虽然不至于嘲笑,但也没什么赞誉尊重。

    他听到妙处,想要喝彩。听到不贴切处,想要驳斥。可他不敢高声说出来。他除了李义李明仲外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李义不喜欢读书,并没有进县学,如今更是外出经商,也不知是飘荡在哪里了。陆深有一肚子话,也没个人说,只好埋头努力看书,希望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

    但他没看进去。不远处同学们议论的话语依旧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和心里。又突然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怀贤!有个徊上的员外郎来找你了!”

    陆深听了就是一愣。所谓“徊上”,指的是长江以北,徊河以南的那片区域,长期是吴、梁、齐三国各自分别占领的。陆深不曾记得自己有徊上的亲朋故旧。他下意识抬头向门口望去,却见自己的一个先前溜出去散心的同学领着个胖乎乎的人在门口拖鞋。

    那个胖子的皮肤带这些酱色,眉头很鼓,眼睛很小。他脱掉了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陆深见生人向自己走过来,下意识就想躲开。可对方是点名道姓冲着他来的,眼看就到近前了,陆深也没有猪拱土的本事,只好眼睛勉强抬头看了下对方,然后就迅速低了下去,问道:

    “你,你是……”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好在那个胖子很主动地开口解释了来意。

    “你是陆怀贤么?我姓卢,在徊上结识了位小公子叫李明仲,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我这不寻思着徊上吴国梁国正在相争,所以想转过长江来置办些产业。李明仲说你是他的朋友,是靠谱的人,我便冒昧来寻你来了。他还给你捎了封信。”他说话是徊上的口音。陆深听起来有些吃力,但也能勉强听懂。他不敢抬头直接对视这位卢员外,低着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信,手忙脚乱地拆了出来。里头果然是李义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成个样子。他写的是:

    “怀贤倷弗要怪我,为倷招惹来一桩差事。我在海上江上翻来腾去,累杀忒哉!卢员外的事情,我实在应付弗过来。倷常说,倷弗会与生人应付,正好拨倷桩差使锻炼锻炼!倷若愿意做这个中介,我把吴中地方好的大卖家都与你写清楚,倷去了说是我李义介绍来的就好。”信的后面,果真把吴中好的田地卖家都写得清清楚楚。

    陆深看了,心中略有一丝好气,却又有更多的感动。所谓好气,是因为李义怎么那么突然就给他招惹了事情。所谓感动,是他如何看不出李义的用心!

    陆深家境虽然不算贫寒,但也远算不上富裕。李义家里是吴国经商的有名的人家,堪称巨富,时常想要接济陆深,都被陆深拒绝了。今天李义这封信,除了让陆深做个买卖的中介锻炼下能力外,分明是有意给他送一个可以赚取不少费用的机会。好友良苦用心如此,陆深又怎么能不感动呢?他看完了信,咬着牙就要答应下来,但试了几次,都没能吐出字来,反而越发把脸涨得通红。

    突然,他站了起来,在卢员外有些惊诧的眼神中直接跑掉了。过了一会,他又跑了回来,依然低着个头,不与卢员外对视。但他的手中抱着一叠白纸。

    他走到桌前,低着头,拿起桌上本就放着的毛笔,沾上墨在纸上写道:

    “员外莫怪,我久在吴中,很少外出,听不懂阁下的口音。阁下若不介意,肯与我笔谈论事否?”

    那卢员外也是个认字的人。见了陆深的话,这才恍然为什么这位年轻人一直不和自己说话。他当即接过笔,在纸上“唰唰唰”也写下一行字来:

    “老夫懂些文墨,正愿与小友笔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