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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皎皎云间月,皑皑山上雪。

    凛凛云霁色,迢迢江汉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置书怀袖中,缘以结不解。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又做梦了?”

    秋生走进厢房,手上还举着结魂灯,里面青灰色的火苗婆娑,墙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摆不定。

    璃梦将漆管摆好,刚写好的字,墨迹还未干透,走到案前的秋生便帮忙吹了吹,这才拿起来对着烛火端详。

    秋生为人时被剜去了双眼,如今做了鬼眼睛不好的毛病多少还是有些。

    “这次梦到一整首诗了,有进步。”

    在冥界做拘魂使的,都要先喝一碗孟婆婆的汤,喝完虽不似轮回之人将前尘往事忘个精光,但只会记得最刻骨铭心的片段,像是秋生,她只记得自己生在秋天,还记得自己做奴婢时被人挖去了双眼。而璃梦似乎多喝了几碗,以至于记忆出现大段的空白,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当拘魂使,也不知自己前世是何境遇,但她会做梦,那些梦好像属于前世,可又陌生模糊得很,以至于醒来会忘却大半,这才不得已梦醒便伏案前记录。

    今日秋生当值,抓了几个怨鬼,引他们入冥府,功德圆满方才全身而退,回屋就撞见了奋笔疾书的璃梦。

    “看着是首情诗啊!”

    璃梦还没等秋生开始高谈阔论,就一把将诗抢到怀里,秋生哪会轻易罢休,嫣红的双唇凑近璃梦耳根,吹气如兰,“写诗的人是着玄衣还是白衣啊?”

    璃梦哪受得了如此挑逗,赶忙用双手抵住她的身子,保持距离。

    “你这色鬼,有打探我做梦的功夫,还不如先把这月的俸禄领了。”

    秋生前世就爱财,如今做了拘魂使,更是掉进钱眼儿里,每月俸禄她永远都是第一个领的,若不是近日阳间鬼魂太多,每个拘魂使都疲于奔命,秋生怎会忘了今日发月钱,璃梦一提点,她这才惊觉大事不妙,一拍脑门急吼吼地要走。

    “记得领我那份。”璃梦倚在门口,盯嘱着不见人影的秋生。

    “知道啦!”院中空闻其声,不见影踪,独余一棵海棠树,随风轻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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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朝元鼎六年三月,海晏河清,春光无限。

    都城安定一夜春雨,翌日桃花悉数盛开,纷纷灼灼立满枝头,压住碧蓝如洗的天空。

    几日阴霾今晨终得好日头,百姓们纷纷上街走动,好去去身上的霉味。

    安定城中四衢八街,勾栏瓦肆五步一店,如今刚过晌午,茶坊的生意最是兴隆,名冠京城的壹方茶舍更是人满为患,一位难求。

    “听闻魏夫人怀胎时还曾梦到一位仙君,说她腹中的孩儿并非凡胎,谁知生下的竟是傻子一个。”一青衫男子正襟危坐,虽衣着寒酸,可言谈倒像个能识文断字的书生,只见他啐了口嘴里的茶渣,语毕长嗟叹惋。

    与他相对而坐的男子两鬓斑白,长须微颤,“魏尚书兢兢业业,近年几场旱涝之灾必是亲力亲为修渠筑坝,不知造福了多少庄稼汉,更甚还自掏腰包赈济灾民,德行实在难有微词,可如今……”说罢二人一齐叹了口气。

    壹方茶舍名贯京城,可凭的却非茶点,而是舍内说书人的一张巧嘴。因此店内规矩,每位入座的茶客最少需点一壶十文的碧螺春,而他们桌上,正好仅有一壶碧绿茶汤。

    邻桌一位道士倒是点了一桌好酒菜,可一人独酌难免寂寞,便凑上前来想着抒发一二。道士定睛打量二人半晌,后又小心翼翼迈腿填了二人中间的罅隙,说话声细若游丝,真似揣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二位有所不知,魏家此女确为仙人转世,且不说怀胎托梦一事,单看这位的生辰以及昨夜的天之异象就能断定此人来头不简单。”

    工部尚书魏舒屏家昨夜诞下一女,名曰魏韫。半年前圣上就于中秋宴上赐名韫,皇家对魏氏一族的器重可见一斑。昨日诞下次女,却有传闻称她自落地便不哭不闹,面上也无喜怒,双眼呆滞,才刚出生人就如枯木般了无生气,惹得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如早春桃花般层出不穷。

    道士唇齿相碰,正准备续下音,厅内众人却纷纷喝彩叫好,看来是说书先生到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道士只得悻悻退回。

    说书人是位胡须花白的老人家,只见他拱手施礼,抚尺一拍,四座噤声,屏息以待。

    “诸位明公,老少先生,莫嫌在下拙口笨腮、胡蒙熏耳。且听在下浅叙一二。”老先生唱罢,手里的折扇哗啦一下开了,凉风习习,吹得老先生的长须迎风摆动。

    “上回说到,镇远将军葛兆在北境苦寒之地鏖战数月,此中大大小小共十七战,场场扣人心弦,精彩绝伦!绥国都城终在不日前被葛将军攻破,他绥国将士残暴不仁,凡占我城池,必奸杀抢掠,无恶不作,可葛将军只动了王族毕连一脉,对绥国百姓,并未有半分不仁之举。”

    座下一男子奋起,直言道:“葛将军仁义,怎会似绥国人那般禽兽不如!”

    “要我说就应该把绥国都城屠了,才好慰藉我朝边境的累累白骨!”搭话之人正是刚刚的青衣男子,他这一说群情激昂,座下附和的声浪难平。

    说书人一拍抚尺,茶舍众人噤声,“仁义服人,何人不服。此事按下不论,今日老夫要同诸位讲的,是葛将军只身前往绥王毕连靖的寝宫,救五皇子于敌人刃下的故事。”

    座下面面相觑,当今圣上有大皇子、三皇子、七皇子、九皇子,这五皇子是何人?

    “诸位有所不知,五皇子乃官俾所出,一出生就被送去绥国当了质子,能在绥国长到六岁,已是神明保佑。”

    “当时葛将军策马行至五皇子所居处,绥国士兵正对弱小的五皇子长刀相向,准备灭口。眼看我朝皇子即将命丧他国刃下,而葛将军当时仍有百步之遥,情急之下将军奋力掷剑,利剑竟似箭矢般飞出,自后背刺穿敌人心脏,那绥国士兵瞬时倒地,好不痛快!”

    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可说书人却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大家还有后续。

    “五皇子虽死里逃生,可绥国士兵用刀向来毒辣,临死前竟屏气持刀,在五皇子稚嫩的脸颊下划了一刀,刀口深入骨,自眼下蜿蜒至嘴角。往后五皇子怕是再难见人了。”

    四下沉寂无声,众人纷纷垂目叹惋。

    “不管怎么说,打了五年的战事总算平息了,大家该高兴才是!”

    “是啊!五皇子尚且安好,可有多少朔朝人因为这战事埋骨他乡,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百姓没了战乱之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茶舍众人闻言也觉有理,大家纷纷以茶当酒,举杯共贺这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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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定城郊密林深处,一行车马缓行于崎岖山路,此路并非官道,行来难免颠簸。

    车帘被掀开,一稚童探出脑袋,一双大眼睛灿若星辰。

    “阿叔,怎么还没到啊!”

    赶车的是个老翁,宽额厚唇,前几日从驿站出来他的神色就不太好,如今更是面如死灰,心间也像压着千钧重的大石,对孩子的询问充耳未闻。

    那男童以为阿叔没听到,便小心翼翼顺着横板爬到他身边。“阿叔,我的屁股都快散架了,我们别走了。”小人儿看来不过三四岁模样,此刻正学着老翁的样子垂腿坐在横木上,二人一大一小,看着像祖孙一对。

    “今日必须到云隐寺。”老翁面色凝重,看来不会有丝毫让步。“我累了,今日已经走了那么多路,为何不能停下来休息?”老翁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周围驾马的护卫有四人,其中一高鼻深目的男子劝诫道:“少爷,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小孩子哪里有大人的隐忍,当下就用小手狠狠锤车板,提声冲老翁发混:“乌日哈,本世子累了,你再不停下我就写信给阿爸,让他撤你职,把你们部落的人都变成奴隶!”

    赶车的老翁紧了缰绳,望着远方的浑浊双眼总算有了波澜,周围四人平日里听到世子顶撞乌日哈是一定会出言制止的,可如今却都低了头没言语。

    “世子,绥国……亡了。”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乌日哈说完身体竟不自觉抖了起来。

    “亡国又怎样,本世子累了,说休息就要休息。”小孩拖着宽大的衣衿蠕动着起身,他挺直腰杆,以惯有的王子姿态斜睨着乌日哈。临行前阿爹还让自己替他视察朔朝,如今离开不过一月,怎么可能亡了?

    乌日哈眼中的光亮像是被瞬间抽干,支撑身体的骨头再难撑住肉,沉身瘫倒下去,周围的人连忙下马来扶,可乌日哈此刻却有千斤重。

    小孩怔住了,乌日哈自小就陪着自己,以前再怎么顽皮,也从未见他这样。

    乌日哈被众人勉强扶起,他用颤巍巍的手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剑,众人见状纷纷制止。

    “都退下!”一声怒喝,惊起林间鸟。

    “世子大概不明白什么是亡国,那属下来教你。”乌日哈的眼中有慈爱,可话音刚落这温情却变得如冰一般冷,手中紧握的佩剑再无迟疑狠狠插进自己胸膛。“将军!”众人不禁掩面而泣,多日的颠沛流离,终是在将军自戕那刻爆发。

    “你阿娘,被人用利剑直刺胸膛。”语毕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又抬手将利刃拔出对准脖颈下方三寸。

    “你阿爸,被人取了首级。”佩剑划过,险些直穿喉管,乌日哈也终是再难支撑分毫,直直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乌日哈倒地的,还有孩子终于放出声的惊叫。小孩连滚带爬挪到乌日哈面前,看着被众人捧在怀里的乌日哈,泪水早已铺满脸颊。“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乌日哈勉强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这次不能像以前一样控制力度了,孩子的手背被他一拍,红了大半。

    乌日哈奋力说着话,可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却将他的话变成游丝一般的呜咽,“还有……无数的绥国人……和可汗可敦一样……被朔朝人……”

    孩子连忙用手捂住乌日哈的嘴,这才惊觉手上已沾满鲜血。

    “我错了,我明白,我明白亡国意味着什么,对不起,乌日哈对不起。”

    “你……以……毕连家族……和绥国……起誓……报仇……”

    孩子没有游疑,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拭去脸上断了线的泪珠,脸颊即刻沾了殷红血色,由跪转立的两步重若千钧,他脊梁直挺,两指轻点额头将手放在胸前,“我毕连硕德,在此以毕连家族和绥国的名义起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让朔朝皇帝挫骨扬灰!让朔朝百姓,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