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交汇

    日食降临凤临沧瀚。

    死亡的气息笼罩了这一片大陆。

    天穹阴云密布，一丝风也没有。从前茵茵绿草如今都泛了黑，古木风铃祈福的飘带都泛了黄——鲜艳做旧，仿佛时光已经流逝无穷。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市都清冷寂静，再无袅袅炊烟，再无粼粼波光。

    枯坐在扶桑树的时日无比漫长，身边一众神兽们都默默地窝在她的身边——焓凩和浛渊早已经归来，两人心照不宣地顺从了彼此的意愿，再度分居。

    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冥旭伸长了脖颈去看巢穴之外——又一根枝丫的叶子落尽了。祗焰看他低落地把自己埋进翅膀，站起来拍了拍翅膀，又照先前的样子蹲坐了回去。“又一根……”怀炡自然也看见了，他仰头看向坐在身后的冥旭，眨了眨眼睛，“时间……不多了。”“嘘——凩风还在积蓄神力。”祗焰压低了声音，“赴死之日将至，小姐说过，她要，体面地离开这里。”“她要效仿怀慕殿。”冥旭沉闷的声音传来，乌溜溜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对死亡的颤栗。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似有所感，焓凩霍然睁开了双眼，望向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哥哥，你带来的光芒，终究还是燃尽了——”

    地动山摇，远方传来轰鸣声。

    “旭儿，祗焰，替我去水下看看，随后……”要让他们同自己一起赴死么？

    “我是凩风带到这个世上的，凩风，带我走吧。”冥旭展开翅膀，凝视着她。

    “我在怀慕离开时与他说过，会在小姐离去时一起离去去见他。”祗焰拍了拍翅膀。

    怀炡哑了声音，他愣愣地看着焓凩，通透的绯色眼眸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原谅我，凩风。”“你的身上，有一个净世的责任，替我陪着他们，看着净世。”焓凩笑了，她打开了门扉。

    一众神兽都没有说话——眼前的女子身着那只凤栖苍竹的发簪，垂下的火色流苏经年未变；她墨发细细挽起，垂下的流苏随其动作悠悠晃动；鬓边有几缕垂在颈侧，更显其优雅庄重；齐胸的水红色襦裙浅绯的飘带织进了点点金光，凤凰花盛开在裙摆；雪白的广袖上是金线勾勒的桂子，小巧玲珑——那是她继位之时刻意新换的裙装。

    冥旭忽然叫了一声，向外飞去。祗焰也似遭不住一般收拢羽翼向外飞去。怀炡也在同时扑入了焓凩的怀抱，嚎啕大哭。焓凩垂眸，轻柔地拍着他，一字无出。“凩风……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你去吧，不要回头……我会照顾好瞳儿曦儿的……”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着，“凩风，不要怕……”“我明白。”好似已经无话可说，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将他安置在门扉的横板上，转身离开。

    披帛乘风，火光明媚，衣上跳跃着的，是她最为决绝的爱恋。

    冰蓝的光芒逐渐衰微，浛渊半跪在祭坛边上，倚着剑看着猖狂的怨气：“父君……”“我在，我没事。”对面有一星逐渐明亮的光芒，然后下一瞬，他穿越了怨气来到他身边将他架在肩上——临寒扶住了他，与他一起看着怨气，看它们尖啸、冲撞、交融。

    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浛渊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跟我们来！”三只神兽一起飞来，将他们父子二人一起带着离开了这里。“……她呢？”乘雾往后缩了缩，把祗焰和冥旭推到了前面。祗焰不忍说出那两个字，如鸵鸟一般把自己埋进了羽翼。“赴死。”冥旭看着他，瞳孔都在颤抖，“她为了你，穿了她平日舍不得穿的衣服，待尘埃落定，请你，再去见见她。”随后，是一声凄厉沙哑的鸣叫，他拍着羽翼飞向天空，火焰在他的羽翼上层层叠叠地燃烧。“一切，都将如你们所愿。”祗焰也不做多留，追着他的身影飞向天穹。

    身上的人没有一丝回应，临寒诧异看去——只见到一滴眼泪滴落。

    “诀别之日到了，阿瞳。”晢曦伸手轻轻拂过昏睡在火焰棺木中的血亲，闭上了眼睛，“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围在棺木的天水燉篁还有跗骨囹圄都看着他，没有说话。乌金色的光芒忽然流淌，将她完完全全包裹起来。“苍峒。”语调殊无起伏，晢曦呼唤他。

    光芒褪去，棺木中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晢曦看着那双浅绯的眼睛，悲戚地笑了笑。晢瞳明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她凝望着凑近了她的人，点了点头。

    他们看着他将她扶起，然后将她打横抱起，落到囹圄的背上。“囹圄，带我们过去吧。”晢曦的声音平静，只是搂着晢瞳的手，连指尖都在颤抖。温柔的火焰徐徐展开羽翼，晢瞳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皇兄。”“我会在你身边，同生，共死。”晢曦低声，无比慎重。

    局势远远超出了两人的预期，也远远超过了焓凩对于局势的控制。

    她坐在匆匆飞来的冥旭的背上，垂眸凝望着黑雾翻涌，海棠花和冰川纹明明灭灭，一言不发。“啾，凩风，现在呢？”冥旭啄了啄羽毛，蹭了蹭她，问。“等一等，我再积蓄些神力，才可以让我的计划如我所愿。”

    云雾遮掩的丹穴光芒昏黄。

    曳竺抱臂站在云栖宫，看着复苏的迷途阵凤凰火流转，思绪不可控地回到了爱人疯狂的时候。下意识伸手覆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在当时被同裳刺透。“他在幽冥域……总比在这里安全。”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抬眸望向坍圮的宫殿：时日将至……没想到就是今日。自嘲地笑了笑，衰弱至今，他都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饕餮有他的神力，而且远远强于现在的他；然而作为上位层次的存在，他的骄傲不允许凤临沧瀚的面前落败于饕餮。但是，他必须将她的魂魄完好无损地带回丹穴，然后以他所有的凤凰火进行温养。

    忽然漏了笑，曳竺垂眸：穆榮，让我来履行，本该由我履行的职责吧。

    一声长唳，巨大的凤凰振着羽翼，消失在云端。

    忽然似有所应，安坐在亲王宫殿研究防御工事的滟觇忽然抬首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手上的笔被轻轻搁下。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的兄长不在，就偷偷溜了出去。

    拥有长风之力，滟觇的速度比曳竺更快。他收拢羽翼，将他的去路挡住。

    “你来做什么？”曳竺化作人形，蹙眉看着他，“将棂裳从我身边夺走，还不够么？”“……那是叔的意思，而非我的意思。”滟觇的剑没有出鞘，他调转了方向，“我只是想随你同去而已，毕竟穆榮，也是我们的妹妹。”曳竺看着他的背影，他确实与他的兄长暝枢不同，但是，即便如此，他真的是可信的么？“我想你要一个承诺，你不会伤害她的魂魄。”思索良久，他才开口，“你我皆是皇族血脉，一言九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滟觇爽快地给了他承诺。

    “借你的长风之力一用，我记得方向。”两只凤凰交错着飞去。

    就在他们破开怨气的前一秒，炽烈的火焰就烧上了天穹——一片赤红来到了他们面前。

    滟觇还没反应过来，曳竺就冲了过去。悠长的凤鸣自天穹降落，向下涤荡。

    火焰化作的虚幻的女子依旧风华绝代，焓凩看着虚弱又伤心欲绝的女儿还有心事重重、忧虑至极的侄子，轻轻笑了笑：“瞳儿，曦儿，伤痕终究会愈合。我死后，你们还遇到更多的事，碰到更多的人，不论是百年之前怀慕辅政的消逝，还是你们眼前昀樨辅政的离去——我和哥哥都是你们生命之初的一抹颜色，往后，你们的生命绘卷上，还会有更多颜色，所以不要沉湎在这悲伤了。”

    “娘亲，你总是，在向前看。”即使触碰不到，晢瞳也不肯松手。她抬眸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瞳，泪光闪烁，她哽咽着：“娘亲，此后，没有人，能够再这样对我了……娘亲，我还没有到成年的年岁，皇兄也没有，为什么你们要匆匆而逝？娘亲……”晢曦明白晢瞳的意思，他也开口：“我们羽翼未丰，姑姑，父君不见了，你也要不见了。从今往后，就真的，只有我和阿瞳两人，相依为命了……我们虽然已经担起苍峒和司明，但是……”眼泪滴落，他不忍再说，搂着晢瞳，也抱着焓凩：“我以为姑姑能够自由好些时日，却没想到，父君封印的时间却因为怨气日益强大的暴动而缩短。姑姑，你如愿了么？”

    焓凩笑了笑，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我已如愿，只是，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们。我死后，怀炡会陪在瞳儿身边。”怀炡闻言用力地点点头，扑进了她的怀抱：“瞳儿，凭我唤你一声‘瞳儿’，你不要怕。”晢瞳点点头，然后抹去了自己的眼泪，红着眼眶：“好。娘亲，去看看芷儿郁儿吧。”

    就在她有冥旭和祗焰的虚影载着离开他们兄妹的那一瞬，眼泪决堤而出。晢瞳慌忙抬手将自己的痛苦掩盖。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晢曦低下头与她对面而拥，在她额上碰了碰，没有说话。

    可是她最终没有去看君芷君郁兄妹。

    乘雾还有明澈伴在浛渊身边，在看到她由冥旭和祗焰的虚影引来的一刹那，就低下了头，向她行礼。浛渊看着她靠近，没能忍住——他跑去，将她紧紧拥着，眼眶绯红。沧海沉寂而风云凝聚，阴沉沉。

    焓凩感受着爱人的慌乱与克制，忽而笑了：“临渊……我又想起，当年你我在遇冥山脉百年相遇的时候了，你听见我的心意，明明是狂喜，却一定要将你的心绪掩藏……”浛渊看着她的笑意，避而不答：“小凤凰，你记得么，当年你我成亲时师父和尘沙殿的话？”焓凩眷恋地窝在他怀中，点点头。“我当时就在想，我恨不能没有死别。小凤凰，如今，我送你走，谁来送我走？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丢下我一次！你明知我恨不能把你锁在我身边！”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浛渊没有再看她，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心意，“你走了，我答应过你。往后的日子……死亡才是解脱。”

    “我会来接你，那时候，你我还能拥抱。”声音逐渐轻了下去，焓凩恋恋不舍地回抱住他，“你看见了我的全部，余生却要你一个人背负思念而行……临渊，我想念我们在均雅的日子——那是时光尽头，我生命之初……你怨我么？”

    浛渊刚想回答，然而怀中一空。方才还在问他的人转眼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