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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圜丘祭典

    七月十五中元节,炽金国都盛阳热闹非凡。这个尚武的国度认为生命和鲜血是最好的祭祀礼,为了向先祖献上最高的敬意,今年安排了一百名奴隶献祭。祭祀礼在圜丘进行,圜丘傍山而建,再以高墙环绕,取天圆地方之意,看台层层升起,共三层,依次供皇室、权贵、平民观礼。中央就是祭祀区,相传炽金国第一任皇帝辰晟在建国第十年,大赦天下,于圜丘祭天,宰杀几千头牲畜,从此祭祀区就是一片赤色。与往年不同,恰逢大皇子辰楚近日凯旋,这批祭品将由一百名战士剿杀,以彰显所率军团的骁勇。

    围绕祭祀区的半圆拱墙内是关押祭祀牲畜的场所,一百名奴隶正关押在此处,他们有战俘、囚犯,也有自卖为奴的流民。外面人声鼎沸,迎神行礼,墙内却寂然无声,奴隶们知道他们是今天的重头戏,一如辰晟帝祭天时用的牛羊。有人面如死灰,瘫坐在地,有人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死亡面前众生百态皆是正常。

    一位身着玄衣的战俘却在闭目养神,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死亡。“长流人”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嗯”,玄衣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稚气少年凑上他的身旁,“我的父亲也是长流人,咱们是老乡”。少年见玄衣不说话,便继续说道,“老乡,你知道么,以前祭祀都是奴隶之间互相砍杀,赢得一半还有活命的机会。只是这次,咱们的大皇子刚刚凯旋,为了彰显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安排我们作为敌方,跟一百名金吾军斗,那可是炽金最强的军队,这次跟长流对峙,他们击溃了长流最强的朔北军,杀了数万人”。

    “算不上凯旋,只不过是袭扰了长流的边境,抓了些俘虏而已,战报听听就好”,好像起了兴致,玄衣接过话茬。“你咋知道”,少年见他接话,也颇为捧场,或许谈话可以消解一些死亡的阴影。

    “我就是战俘之一”,玄衣云淡风轻的说道,并不像战败被俘的样子。“我也想当兵,建功立业”,未经战争的少年们,总以为战场是捡金豆子的地方。“当兵要杀敌,你怕么”,这次换玄衣问少年了。“不怕”,少年答。“当兵要听指挥,你行么”,玄衣追问。“肯定”,少年答的干脆。

    “川流”,玄衣似乎颇为认同少年的答案,“你叫什么”。“我没有名字,我是同一批奴隶里最小的,他们叫我努尔,但我不喜欢,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以后你帮我取个名字”,说罢少年眼里的光黯淡了些许,似乎触到了一些阴暗,“不过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这次我们注定要跟牛羊一样成为牺牲品”。

    “不会,这次你会活下来,以后你会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世人皆知、青史留名的那种”,川流说道。“真的么”,少年眼中又有了光彩,终究还是不及弱冠的年纪,对世界和未来充满希望和信任。

    “祭典马上开始,你们出去在西侧集合,快快快”,狱长抽得长鞭叭叭作响,不耐烦的说道。这群乌合之众开始慢慢移动,像极了出栏的羔羊,许久不见太阳,他们甚至不敢抬头,只能听见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突然看台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呐喊,像鼎中的水沸腾了一样。循声望去,是金吾军列阵而来,这百人小队由二十名弓箭手、三十名骑兵,五十名步兵组成,配置齐全。他们的战袍都走着金线,镶边银甲闪着森森寒芒,腰间配刀光华四射,刀鞘都是嵌着宝石。金吾军是炽金的中央军,用来保卫都城与皇宫,且多由世家子弟选拔而来,所以装备精良,待遇优厚。

    礼官开始宣读祭文,“昭武二十三年,海内昌平,国泰民安。君行仁政,民亲其上。创业垂统,九帝相承”。祭台上,奴隶们抢夺着武器、盾甲,乱作一团。他们都知道自己打不过猛虎,只希望比其他人死的晚些,有趁手兵器的人,竟威逼手无寸铁之人挡在身前。“听着”,川流大喊,“他们第一轮会以箭阵杀伤,再以骑兵冲杀,击溃阵型后,步兵就会跟上清扫战场”。此时,除了努尔还在他身旁,其他人早已乱作一团,哪有人理会。川流见此,捡起地上的短刀夺步上前,从背后锁住一名稍高的汉子,横刀深深地从喉咙处割开,鲜血喷涌而出,众人顿时被震慑,不敢有多余动作。“听我的能活命,不然要么被我杀死,要么死在金吾卫的铁蹄下”,川流环顾众人道,“拿到盾牌的站在外侧,拿到长戈的跟在持盾之人的身后,待会骑兵冲杀来,刺出去。在场当过兵的,拿刀跟着我”。“诺”,只有一声应答,正是努尔,只见他拿起盾牌站在了最外面的位置,众人见瘦弱少年如此,便也开始聚在他身旁,队列开始慢慢成型。川流见奴隶们开始听从他的话,又接着下令,“当过兵的,拿刀过来”。约二三十个战俘朝他围拢过来,听川流布置,“待会骑兵冲过来,有被挑落马下的,我们就抢马,随我从北侧冲过去,北侧有皇室观礼,他们不敢放箭,解决完弓箭手,就掉转马头从后侧夹击步兵,听明白了么”。“明白”,众人齐声回答,他们上过战场,能感受到这位玄衣的威信与力量,是值得跟随的领袖。

    此时,礼官已宣读祭文至结尾处,“为告圣灵,恭呈牲畜。尚飨”。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就由东向西随着阳光射来,打在盾上,哐哐作响,不时有人中箭到下,惨叫声四起。川流知道恐惧在阵中蔓延,这是阵线溃散的前兆。平日征战,他就会用遮天箭阵杀掉敌人的锐气,种下恐惧的种子,然后骑兵冲杀,步兵压阵,对方便会溃不成军。意识到破阵的危险,川流旋即说道,“你们当了一辈子的蛆虫,被人踩在脚底,一生只会退让和乞怜,这又能换来什么。现在他们要把你们当牲畜一样给宰了,他们不会因为你们的哀嚎而放下屠刀。这次在众人面前,你们还要跪着,任人宰割么,已经窝囊了一辈子,到死还要当个软弱无骨的蛆虫么。你们不是生来的奴隶,同样是爹妈生养,为什么他们在高堂,而你们在地狱。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换个活法,如果不能像人一样活着,那就像大丈夫一样死去,让那些高高在上之人见识一下作为人的骄傲”,川流的话,盖过了箭阵的簌簌声,众人稳住了心神。

    第二轮攻势紧接着开始,三十名骑兵策马飞奔过来,想要冲散人群,这样步兵就可以分而围杀。奴隶们看着战马奔腾,本能的开始后退,队形松动,只有那个叫努尔的少年死死的钉在阵前,“稳住”,川流朝着人群大喊,“拿刀的督战,擅退着杀”。见骑兵据阵前只有三五次呼吸的距离,川流下令“持枪,向前,快”,勒马已经来不及了,金吾卫们只能直直冲过来,撞上叠阵。此刻步兵未至,弓箭手也分不出敌我,不敢辅助。川流瞅准时机,带二三十人持刀从侧翼杀出。川流知道体弱且未经训练的奴隶肯定及不上金吾卫,但一百个人对上三十名骑兵,总归有了人数上的优势,只是这机会稍纵即逝,金吾卫主力步兵已行至半途。好在多个骑兵被斩落马下,川流率众翻身上马,奴隶一方有了骑兵的机动优势,这些人虽是战俘,却是己方最强兵力。“随我来”,川流大喝一声,手握缰绳转而向北,众人汇成洪流,冲向东方,抢在步兵达阵之前,冲溃了箭阵,又调转马头,从东北方向杀回。川流没有围歼的把握,也没有想这样做。他不知道金吾卫中有多少大员的子嗣,杀的越多,求生的机会就越小,把溃不成军的公子们赶出去才是最优选择。南面是生门,他故意留给金吾卫的,也正是有这道门,他们才会无心恋战,一击即溃。

    金吾卫是禁军,自然是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军队,所以成了很多权贵上升的通道。近些年入伍的都是官宦子弟,都想借机走上庙堂。这次所谓的凯旋,也是边军咬住朔北军的主力,他们撕了侧翼的一小口肉而已,他们出征为的不是胜利,而是军功,那是升迁的资本。所以场上的一百个人,杀伤一二十人左右,他们队伍就会被打散,或逃或降。

    果不出所料,金吾卫退了,奴隶们赢了,但赢的人只敢短暂的喘息,因为他们还没有摆脱死亡。看台上的大人们被惊住了神,他们不曾见过往日里被踩进泥里的牲畜们竟敢弑主,看台上下齐齐噤声。“父皇”,最高的看台上,有个声音响起打破寂静,“今日是祭典,应顺应天意,奴隶能赢,此乃天意所为。领头的玄衣之人有将才,求父皇陛下赐予儿臣”。说话的是五皇子辰贤,他与大皇子辰楚素来不睦,大皇子仗着军中势力,素来跋扈,这一次在天下,特别是皇帝面前折戟,让他甚是舒心,若能将玄衣之人收于帐下,必有大用。

    “哦,五弟这是说护卫皇城的金吾卫有违天意咯”,大皇子折了颜面,从高处摔下,自然不容再被人踩上一脚。“弟不敢,也可能是金吾卫实力使然,毕竟在皇城内太过安逸了”,辰贤不甘示弱。“这些奴隶以下犯上,为首之人极为奸诈,五弟却想纳入麾下,莫不是属下皆是奸佞之人,沆瀣一气”,辰楚恨不得把这群奴隶碎尸万段。

    众人早已习惯两位皇子争锋相对,大皇子有东宫官制,还有军队的支持,五皇子则有外戚势力、世家大族的扶持,两者实力相当。这种制衡的局面似乎是辰绪帝有意为之,不知是为了鞭策太子进取,还是想在两者间挑出更强大的皇子即位。

    就在两位皇子较劲之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父皇,我的府第正要修缮,缺些劳役,能否把他们赐给我呀”,原来是临川公主辰月。临川公主深得辰绪帝的宠爱,未出嫁就有了实封,食邑一千户,还赐了府第。沉默的辰绪帝正在思考这次要将天平拨向何处,辰月的提议让他少了烦恼,遂开口道,“奴隶们服劳役,也是物尽其用,准了”。

    “阿月谢谢父皇”,辰月领旨谢恩,随即望向场内,目光掠过众人,奴隶们都跪地俯首,感恩公主撤走了悬在颈上的屠刀,只有那位玄衣奴隶昂着头迎上她投来的目光。辰月身处高位,早已习惯众人俯首,第一次有人这样不躲不闪地直视她,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摄人心神的深邃。

    临川公主府有两道门,进了大门,还有三道府门,中门通向众星殿,是临川公主平日会客的地方,殿前两侧还有议事堂。经东府门穿过银河庭院,便是公主的寝宫东方楼。西府门往里则是汀溪楼,那里一直空着,在等着故人归来。此外府内还错落着轩阁馆斋。

    众星殿内,此时辰月正端坐在主位上,下面站着一位玄衣奴隶。“你叫什么名字”,辰月问,“川流”,奴隶答道。“当过兵”,“当过”,“我家府兵正缺人手,你可愿当”。川流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抬头望向这位炽金国最受宠的公主,只见她头戴冷色翡翠,缀以耀眼明珠,却不及她的眼眸璀璨,顾盼生辉,珥碧色华琚,面色莹润,美在骨间,身着玄青襦裙,金线游走,绘成云纹仙鹤,广袖轻舒,腰佩玉节禁步。高贵的出身和最美的年岁,此时的她受着世间最好的恩赏。

    见他不语,反而直直的盯着自己,换作平时,辰月早就恼了,唯独对他的冒犯,毫不嫌恶。这位帝国的公主,见过状元郎、大将军和世家公子,他们或声名显赫、或聪慧过人。却不曾见过这样一个地位低下,身无长物之人如此富有能量,这种力量似乎来自信仰,哪怕上天夺走他的福分庇护、地位财富,他也可以创造一片天地。

    “大胆贱奴,还不领命退下”,还是旁侧侍从的呵斥打断了交汇的目光,川流微微倾身,然后转身退下。

    第二日上午,距日出已过了许久,辰月才从梦中醒来,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许是昨日祭典太过劳累了。原来近些日子,皇城内南迁来了很多乌鸦,在城内夜宿,第二天清晨,差不多日出时分,又三两成群出城找谷物吃。平日里旭日东升后,辰月都会懒在床上约莫一个时辰再晃晃悠悠的起床,自从跟这些小嘴巴大嗓门的黑鸟做了邻居,总会被吵醒,着实让人生气。听见屋内有了动静,侍从们便进屋服侍起公主洗漱更衣。这位公主素来和善,就是近日起床时总是气鼓鼓的,所以侍从也格外小心服侍,深怕触了雷霆怒火,但见今日,公主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柔和了很多。

    “白芷,今天上午怎么这么安静,那些个小嘴黑鸟呢”,辰月心中不解,便问起了侍从。“殿下,昨夜下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公主您近些日子总被聒噪的鸟儿吵醒,没能休息好。许是被您新招的侍卫听去了,今日天没亮,他就拿着一把弓,几壶箭,上了侧旁的摘星阁,凡是抵近的鸟儿都被他簌簌簌地射下来,哎,公主您的头钗”,辰月忽地起身,推开门,东侧的摘星阁上,川流像鹰一样四顾长空,击杀每一个猎物。辰月向他望去,正迎上他俯望而来的目光,东升的太阳照在他身上,灼的辰月一阵眩晕。

    就这样过了几日,公主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临川公主虽然深受皇上的疼爱,却没有恃宠而骄,反而像皇子一样,用功学习,勤练武功。下午日斜的时候,辰月在庭中练起了剑,她已将师傅教与的剑法融会贯通,常与侍卫们比试,近日她剑术精进,侍卫们在她手下也坚持不了几个回合。辰月今日特地多叫了些侍卫,接连挑落了几名好手后,终于轮到川流。她照着师傅的教导,拔剑起势,刺挑劈斩,挽出剑华。换作他人早就败下阵来,只有川流格挡了所有的攻势,干净利落,突然他转守为攻,挑起辰月的剑,又翻手重重地劈下,力道极大。显然川流找出了她的破绽,然后紧紧咬住,没有多余的动作,仅是几次劈砍,震得她节节后退,持剑的手开始发颤。就在她难以为继的时候,那如潮的层层攻势顿时收回,她横在身前的剑往前一挑,竟轻松指在了川流的胸前,就这样赢了。“殿下英武”,向其他侍卫一样,川流收剑拱手,示意自己败了。辰月愣了会,回过神后对众侍卫说道,“都退下吧,你留下”,她指了指川流,“诺”,众人告退,此时庭中只剩二人。

    “你本可以赢我”,“您败了,我未必是赢家,您是主人,仆随主荣”,“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我难堪,不怕我惩罚你么”,“众人在织一张虚伪奉承的网,而我想告诉您真实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是炽金的公主,这个世界我想它怎样就怎样”,“您的尊贵是皇帝赏赐的,如果哪天皇上不高兴了,您得远赴异国去换取和平或岁贡”,“大胆,你敢挑拨本宫与父皇的关系”辰月呵斥道,“不,这是事实”。

    下午的对话,在辰月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炽金的特产不仅有盐铁金玉,还有美人,炽金的女人就跟商品一样被拿去交换粮食牛马,她是皇室之女又如何,只不过换的东西更值钱而已。挽阳公主也曾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曾许她出嫁之时在皇城内起一座公主府,原以为会有哪位状元郎可以和她携手入住,但炽金与巫泽议和时,她却被选作了礼物,就随着金银玉器被送往巫泽,去换边境诸城的和平。辰月与挽阳公主辰溪一起长大,也曾约着一起变老,只不过炽金的公主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她和那座本应属于姐姐的汀溪楼再也没等来那个人。辰月心里清楚眼前的富贵都源自父亲的宠爱,可父亲终究是一国之君,若哪天金口玉言,她的命运便会改写,这是辰月最大的心结。

    就这样过了几日,辰月愈发的烦闷,端坐在书桌前却无法静下心来,连练剑的心气也没有。仗着父皇平日的宠爱,她于未嫁时,讨来这座公主府。在这里,她像皇子一样,努力苦学策论、习武练剑。可几天前天的下午,辰月才恍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众人营造的假象,身边的人只不过是在陪一位任性的公主玩乐而已。川流的话戳破了这场幻想,金子做的笼子也是笼子,或许她要试着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是怎样的。“来人啊,把那个叫川流的侍卫给我叫过来”,辰月再也坐不住了。“诺”,门外守候的侍从领命退下。

    “带我出城”,辰月望着川流,“去见见你所说的真实的世界”。辰月不知道,这次远行竟是自己和炽金的命运转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