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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赤色黎明

    辰月平日素爱睡觉,今夜却早早醒来,房内寂静昏暗,衬得蛐蛐的叫声格外清晰。这一夜很长,辗转反侧后,辰月忽地起身下床,推门而出,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怎的便来到了高大的城墙边。值守的士兵看见皇上,正欲行礼,却被辰月止住,她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川流呢”,“将军昨晚召集我等连夜会商战略,安排粮草,又巡视布防,后来在众将的劝说下,正在小憩”,守城校尉恭敬地答道,说完顺势望了望城墙一角。

    此时川流正席地而卧,辰月悄悄地向他靠近,每走一步心潮便涌动一分。短短几年间,辰月的世界天翻地覆,从一座城走向整个国家,昔日少不经事的公主即将成为炽金的帝王。一切来得太快,若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或许早就在乱世飘零,可辰月幸运地遇到了一颗年轮很密的树,那棵树庇荫着大地,繁茂的枝叶上栖着鸟,周围满是生机。仿佛感应到辰月澎湃的情绪,川流醒了过来,只是将军太过劳累,挣扎了一会才缓缓起身。辰月见状,忙得上前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你醒了”,两人异口同声道,说完便一起笑了。

    两人并肩站在城墙上,秋天的夜,空气清冽地像水一样。“是不是在担心,所以睡不着”,川流打破了沉静,“有一点”,辰月也不回避,“城下,皇兄的兵像洪水般涌来,借着城墙慢慢攀高,我们这个堤坝还能撑多久呀”。“快了,我们已经坚持月余,其实形势已在慢慢改变了,决战的时机马上就会出现了”,“时机是什么”,辰月不解的问道,“辰楚围住龙川,除了想借此消灭我方有生力量,更是为了撕开一道口子攻陷陇右平原,以补充钱粮税赋,没了陇右,辰贤从大荒借来的兵必然溃散。但时间拖得越久,对辰楚越不利,目前我们已经吸引了辰楚军队的主力,他们的补给已经很吃力了,这是其一。其二,辰贤一直觊觎皇城盛阳,我已将其中利害告知辰贤,我们帮他守住陇右南线,不让辰楚突破,辰贤分兵佯攻盛阳逼辰楚回援,我们与辰贤的虎骑主力在回援路上联合夹击辰楚。我判断三日之内便会决战”。

    “我们会赢的,是吧”,大军压境,辰月心里也没太多底气。“你知道赤色黎明么,老人们常说黎明是日月交替的时候,没有太阳和月亮,是最黑暗的,但是至暗时刻总会过去,如墨的天空会慢慢地染成一片赤色,那是太阳出来的征兆,你看那一片漆黑的地方”,川流指着前方,“天亮后,会很美”,“还要多久”,“快了,我会陪你”,说话间,川流把披风解下,围在了辰月身上,辰月的手顺势抓住了川流的右臂,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城墙上,等着第一缕阳光。

    果然,又过了三日,第三日辰时,辰楚就下令猛烈攻城,先是箭阵投石,然后就是云梯、攻城塔冲击城墙,撞车上包裹着精铁的巨大木桩正冲击着城门。敌兵如潮水般,慢慢爬升,已经开始渗到城墙上,城上已经杀作一团,敌我难分。此时已无战法可言,狭路相逢就看哪方更有勇气与信念。就这样杀退了几次进攻,若是以往,辰楚便早已作罢,可今日却丝毫没有收兵的想法。

    行宫内,战报不断传来,城外定是激战正酣,一些流矢正纷纷撞击着宫门,时间变得很粘稠,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战至未时,城墙守军已经消耗殆尽。“主上,城墙守军已战至力竭,我将带队前去支援,恐怕仍不能扭转战局,近卫会护主上跟夕潜将军的武营汇合。主上放心,即使城破,每一寸街巷都有人阻滞敌军,他们得慢慢地啃”,说罢川流转身,欲集结部队赶赴前线。“我们一起”,辰月抓住川流的臂膀,见川流不动,便补了一句“这是君命”,虽在下令,但眼中分明带着恳求。

    “主上安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说过不让主上身陷险地。御驾走了,主将再走,军心必乱,到时敌军便势如破竹,便没法护主上周全”,可辰月仍死死地抓着他,川流试着扯开,可手的主人那样执拗,用力到指节发白,“阿月,听话”,此话一出,辰月仿佛被箭矢击中了心脏,小时候每当不听话时,姐姐便会唤她阿月,辰月就会乖乖顺从。辰月怔在原地,趁着愣神的功夫,川流示意白芷、蕙兰架着辰月上马车,由北落领二十人护送出城,与正在叶城的夕潜汇合。

    川流率队未及城门,便听到震天杀声还有濒死的哀嚎,抬头望去墙面竟渗出森森血痕,长的已有数尺,登上城墙,尸体堆叠已经不止一层,金吾卫的云梯架了上来,旁边的尸体堆成了坡,士兵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城头的登陆场不断扩大,这也意味着城墙上的敌军越来越多,守军苦战力竭,已无法组织起有规模的反击,只能靠意志支撑。努尔正带着众人厮杀,他腿部中箭,已不能站立,索性把自己绑在旗杆上,就这样自断退路,誓与阵地共存。三名金吾卫围住努尔,他们知道只要斩落努尔,就会折断旗帜,击溃守军的心理防线,三人从不同方向砍向努尔,努尔应接不暇。

    千钧一发之际,川流从身侧杀出,利剑领着手臂,抢先刺死一名敌军,再拔剑横砍,撂倒中间一人,最后反向用力以剑刃击杀最后一人,不过瞬息之间便解了合围之势,努尔及众人士气大振,新的力量终于打破焦灼局面,城上金吾卫被再次被赶了下去,今日已是第七次争夺城头。川流解下绳索,努尔体力不支,倚靠在川流身上,川流下令其与部下就地休整,然后命其余人等布防。只是前线刚刚坐在地上喘口气,下一轮进攻的鼓声就已经响起。

    辰楚见刚刚登上城墙的士兵又被赶了下来,登时大怒,遂下令擅退着杀,刚刚从地狱逃出的士兵被生生摁了回去。辰楚登基后,以为可以稳坐江山,没想到接手的帝国散成一盘沙子,除了贼心不死的辰贤,一向温顺的辰月竟也敢盘据一方。首次御驾亲征,辰楚选了辰月据守的龙川,原以为稳操胜券,结果久攻不下。今日一份加急密保送进牙帐,辰贤的军队正在逼近盛阳,不日便可抵达。辰楚传令周边守军前去阻击,但盛阳地位之重,逼得辰楚必须回援。在此之前,辰楚要再试一次,否则无功而返,折的是帝王家的脸面。只是龙川守军竟如此坚韧,如此反复冲击,饶是刀刃也早已倦了,可他们还屹立在城头,成了难以攀登的高山,但山再高,辰楚也要用尸体推过去,下一波攻势卷着退下的残余再次扑了上去。

    龙川通向盛阳的官道上,有一处关隘,依山筑起了一座叶城,一小队人马正疾奔而来。快马已经先行告知夕潜来人,他也早早出城等候,不一会便迎来了辰月。“舅父,速速回援龙川”,“主上”,夕潜急声道,“之前部署的是等辰楚过境,再伏击敌军”,“舅父,这一战能定乾坤么”,辰月问道,夕潜迟疑片刻道,“臣以为这次伏击,可以攻其不备,但我们人数处于劣势,没有合围的把握,重要的还是看辰贤能否及时靠拢”,“那辰贤所部现在何处”,“虎骑的主力正抢攻盛阳,眼下并没有分兵的意思,我猜他们想先攻下盛阳,再回击辰楚”,“你们是统帅,战场之上的调度与指挥皆是艺术,我绝对信任你们可以以少胜多,但我以为战争关乎的更是实力,对资源的组织,对人的动员。我们这一击,可以杀伤些许有生力量,但并非决战,所以人更重要,我想保存我们的士兵和子民”,“诺”夕潜不再多言,领命去布置。

    夕潜率大队人马赶来的路上,龙川城在不断遭遇冲击,城头被反复抢夺,守军早已疲累,没人可以换防,早上战至现在,战刀都已卷刃,有的人干脆用上了敌军的武器,不过武器可以换,可人却不行,一切靠意志与仇恨在支撑。川流从城墙俯瞰,越来越多的守军在城门前集结,攻城槌富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岌岌可危。“努尔”,听到川流的呼唤,努尔强撑着身体向其靠近,“你暂代指挥一职”,说罢便越过城墙,借着破云梯砍杀下去,川流势如破竹,敌军从两侧纷纷坠下,川流落地后径直向攻城槌杀去,从一侧砍断悬挂圆木的绳索,城门的危机暂时解除,可自己却深陷敌群,被人潮淹没。川流这边也并不好受,几轮攻防耗了大半气力,刚刚杀入敌阵,顾不得防守,川流的手臂和肋下多处受伤,鲜血盖住身体,已经很难分清是敌人的血还是从自己伤口流出的。纵使伤痕累累,川流气势不减,他知道一旦示弱于人,便会被环伺的群狼撕碎,看见神兵天降,敌军一时竟不敢靠近,犹如壮阔海面上拔起一座孤岛。突然一人策马破开人浪,众人纷纷避让。

    原来眼见形势大好,却被人生生搅局,辰楚气得挥拳乱舞,又看到属下为来人气势所摄,竟围而不攻,便策马赶来。看清来人面目,辰楚血气又是一阵翻涌,圜丘祭典的折辱,朱雀门那一箭,再到为辰月攻城掠地,这个人处处与自己作对,辰楚早就想处之以后快,他翻身下马,拔剑出鞘,眼睛死死盯住川流,脚步移动寻找时机,见对方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以为是破绽,便提剑直取心门,却被川流侧身躲过,顺势劈砍过来,辰楚闪躲不及,向后倒去借着人墙才勉强撑住身子,一击不成,辰楚不敢贸然再攻。

    只有川流知道,他的身体扛不住连绵攻势,所以露个破绽引辰楚来攻,借以去势,新帝才走上权力巅峰,必然顾惜颜面,可顾虑多了拔剑就慢了。就在川流喘息的片刻,突然右肩吃痛,持刀侧身砍去,原来是校尉林戍看御驾一击不中,借着人墙掩护转到川流身后偷袭,一支弩箭射穿了持剑一侧的肩膀,待川流侧身反击时,林戍跪地躲让,又借机划伤川流右腿。川流拖着伤腿远离人墙,战刀也无力把持,在地上拖行。辰楚乘机攻上前来,朝着川流受伤的一侧猛砍,辰楚只要结果,过程如何等取胜之后自有安排。川流改左手持刀,落于下风,身上又多了几处伤痕。

    就在辰楚以为稳操胜券之时,一阵杀声传来,努尔携小队人马从天而降,他们人数极少,以必死之心在人海里逆流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气概震慑众人。努尔奋力拼杀终于登上孤岛,一群人相互拱卫剑指敌群,这一次换成努尔支撑着川流。“城上何人防守”,川流问,“臣已安排妥当,夕武率众固守,力保城楼无虞”,努尔回答道,“你可知这一战能赢,不能活”,“与君共赴,卑职之幸”,众人奋力厮杀,可稍微打开一处缺口,就被人潮填满,破了一浪又一浪,却始终看不见岸边,包围圈反倒一再挤压,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倒下。西斜的太阳穿不透人墙,黑暗、窒息与死亡,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意识开始模糊,只剩下本能的挣扎,那是濒临溺毙的感觉。

    恍惚间,一阵马蹄轰鸣声响起,那时千军万马才能奏响的战歌。辰楚撤回阵中,接探马来报,夕潜率武营大部赶来。辰楚深知今日几轮攻势,己方早已兵困马乏,如果侧翼被武营冲破,城中赤营再与之里外应和,后果不堪设想,辰楚有胜利的决心,却无战败的勇气,权衡再三,终于命侧翼做好防护,主力有序退出,回师盛阳。

    潮水终于褪去,刚刚还被团团围住的川流顿时感觉压力变小,有了上岸喘息的机会,只是周身遍布伤痕,止不住的鲜血在不断抽走意识,川流朝着城墙慢慢挪步,城墙不过咫尺之距,可在层层包围中犹如生死之远。川流走到城下,感觉天地旋转,想靠着墙缓一会,却撑不住身体慢慢滑下,拖出猩红血痕,眼睛睁开又疲惫的闭上,好一会才能短暂睁开,模糊地看见一袭蓝色衣裳摇曳,虽然很远但莫名熟悉。